叶问颜看了看，又合上眼。
有些东西，当真是惯不得，一惯，很多事便再不受他掌控了。
……
过几日便是年关，冬夜中的宣州城已冷得很了。李君城孤身走在黑暗中，路边也没有灯火，只有月色当头映下。
有人自黑暗中来，为他抖开一件斗篷，披到他肩上，低低道：“将军，宁副将如今已至孔雀海，与沈朔汇合了。”
李君城应了，拢着斗篷，回身望了一眼暗夜中矗立的房屋们。
“难为你从长安赶到这里了，霓裳。这里的人都谈好了？”
燕霓裳道：“已经安排妥当了。不过将军，秋雨堡并不是您的管辖范围……”
“我知道。”李君城声音低沉，却又清冷，“我要在宣州待一段时日，等过了上元，再动身出发。”
“上元……”燕霓裳皱眉，但随即也舒展开了，“龙门镇大将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上元时分应是会松懈不少。”
李君城却皱眉，道：“你觉得叶问颜会把龙门镇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管么。”
闻言，燕霓裳一顿，随即道：“情报应是没有错的。”
“前几年听说藏剑山庄曾售出了一批武器，购买者是江湖上籍籍无名的门派。”
燕霓裳不知为何李君城突然提起这一茬，但她也随着对方的思路开始思考可能发生的变数，没过多久就变了神色：“那批武器，是恶人谷所购？”
“叶问颜本就师从藏剑，应是最为了解藏剑所出神兵的厉害。恶人谷里的人，自然是不会为整个恶人谷里的恶人配置武器，那，会做这件事的人，只有叶问颜了。而叶问颜购置这些武器，自然也不是自己用，那他会给谁？”
燕霓裳沉声道：“……他的直系部属。”
所以苏瑶歌在啖杏林之变后便不见踪影，苏涵在前赴宣州的途中消失，啖杏林败退后恶人谷未有人支援……这些，都只是那个人的一个局而已。
那个人早就知道宁珂的打算，并且早就安下了暗桩，等候着浩气盟大军的前来。
这一场中原逐鹿，究竟谁胜谁负，当真不好说。
李君城沉默片刻，燕霓裳见他没有多说的打算，也就和身后带着的数十人一同沉默。
良久，他微微笑了笑，眉头也舒展开来，轻轻道：“回去吧。”
……
叶问颜最终还是起了身，坐在床上待了会儿，从一旁屏风上取了外衣披在身上，便去开了窗。
这一夜并无冬风，然而外头的冷意还是迎面而来。叶问颜下意识一颤，大病初愈的身体并经不起此等严寒。
他摇摇头，却有一只手从侧里伸出来，替他关了窗。
叶问颜并不惊讶，对方既然关了窗，他也乐得放下手，只是伸手扶住窗棂道：“路上可是有什么见闻，耽误了行程？”
对方低笑一声，道：“左不过是我那位师弟的事，耽搁了几日，这才赶来。”
“喔，”叶问颜点点头，又笑道，“若你来慢两日，说不定我的计划就被老头子的手下给搞砸了。”
苏瑶歌亦挑眉：“戚老不是一直帮着你的么，他的手下怎会搞砸你的计划？”
叶问颜笑道：“他自然是帮我的，只是我们的目的不同，手段也就不同。他要达成他的目的，必然会干涉到我。”
“哦？”苏瑶歌道，“你的计划，不就是趁着那位来宣州的路上，直接解决了他么？”
叶问颜道：“老头子的计划比我的复杂得多。他要掌控这宣州城，然后借刀杀人。”
“听起来不错，省力。”苏瑶歌道，旋即她借着月色看清叶问颜神色，疑惑道，“怎么？你不愿意？”
“是很省力，”叶问颜闭眼，散开的发铺在肩上，他的眼神却没能柔和下来，“但我等不了了。”
毕生大仇就在前往此地的路上，这样的机会，很可能今生就这一次。
他等不了。
他等不了在暗中细谋慢算，静静算计那人的结局。
苏瑶歌沉默片刻，才道：“你这次，终究是冒进了。”
叶问颜笑一声，笑声却冷。他伸出手来握了握，昏迷了三日，手指已有些无力：“冒进？或许是吧，一想到可以手刃仇敌，了结血海深仇，便是赔上了这一条命又如何？”
苏瑶歌见他心意已决，也知不可能再劝得动，当下也是叹气道：“好，我会去办，但你总得告诉我你的计划吧？”
叶问颜笑：“你见机行事便是。”
苏瑶歌眯起眼，叶问颜的这种笑实在太过平静，一点都不像是即将报仇的模样。她仔细想了想，觉得现在的叶问颜……有点癫狂了。
于是她也冷笑道：“看你这个样子，我倒是不放心你的计划了。该不会是要送了一大票人的x_ing命才能干成的活计吧？”
闻言，叶问颜倒是颇无辜地看向她，随即亦道：“我的计划里，你们在做完事之后完全可以抽身而退，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告诉你计划？你不知道计划，官府就算抓到你，也不能定你的罪。后期再提点一些，也便能回去恶人谷了。”
苏瑶歌眉眼深深：“那你呢？”
叶问颜还是笑：“左不过继续去做我的调度，或者……”他声音低下来，片刻后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道，“我困了。”
当叶问颜说“我困了”、“我饿了”的时候，往往都是他不想再继续谈话的意思，苏瑶歌跟在他身边多年，自然知道他的习惯。
然而此刻他的神情实在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人感到害怕，苏瑶歌还是忍不住道：“你知道我当初跟你走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么？”
叶问颜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苏瑶歌会提起这个问题，想了想方才道：“你总不要跟我说，这些年来你喜欢上我了吧？”
他暗地里也微微皱眉，其实这件事他并不反感，只是多年来都为了报仇而活，他本就没有放一点心思在这上面罢了。而手底下最为得力的部属都是女子这一事实，他如今想来只能喟叹罢了。
女子心思向来较男子细腻，苏涵是苏府的丫鬟，后来跟在他身边的自不用提；但苏瑶歌却……
苏瑶歌本也不叫苏瑶歌，她原是蜀中地带唐门中人，原先是唐门里数一数二的新一代弟子，被当作未来堂主培养的。只是世事弄人，她面容姣好，唐门周围有些地带却又是些蛮民。有一日出外任务时起了冲突，伤了脸，她也失手杀了好几个蛮民。
那些蛮民合伙上了唐家堡理论，要求将她交出来。苏瑶歌一句话没说，也没多让唐门为难，当即拜别了唐老太和其余唐门子弟，跟着那些蛮民离开了唐家堡。
然后，她亲自动手，将那些蛮民杀了个干净。
叶问颜见着她的时候，对方正在逃亡，一路从蜀中逃至江南，那时的苏瑶歌可谓惨烈。然叶问颜那时也不过是个藏剑山庄的弟子罢了，却出手救下了她，用自己的俸银给她治了伤。
按说这样的相遇，往往都会衍生出一段凄美的关于情爱的故事。
只是苏瑶歌并没有，也或许是因为叶问颜除了给了她一些银两之外根本没有理过她几次，苏瑶歌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会被自己给压下。
因此，在她伤好之后，她对叶问颜道：“你救我一命，日后我定然保你一命。给我个名字，我以后就跟着你了。”
回忆起往事，叶问颜不禁看向苏瑶歌掩在面具下的脸部线条，最终也没有说话。
苏瑶歌扬眉，却是嗤笑道：“你以为我是为了儿女情长跟着你的？未免太过看得起你自己了啊叶少爷。”
“哦？”
“我当初就说过，你救我一命，我自然会保你一命。”苏瑶歌盯着他看，“若是你这次为了报仇不惜以身相投，想来我大概也会为了保住你，替你去死。”
叶问颜面色一变，随即只剩了苦笑。
这女子当真生就一双利眼，竟然能看透他此次打算。
他虽为了报仇不择手段，但对于无辜人士也绝不会牵连，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将计划告知自己部属的原因。然而苏瑶歌慧于常人，一眼看出他的目的，并以这样的方式来“要挟”他给自己找好退路。
“是，苏姑娘，叶某自然会替自己找好退路的。”
既然口风已经变了，苏瑶歌心底自然也是松了一口气，随即道：“你先前遭了不少罪，还是早些休息吧。”
叶问颜点头，看着苏瑶歌翻窗离开了，回到床上继续躺着。躺了会儿却发现了无睡意，约莫是这三日睡多了，反而精神了。
他只好又坐起来，目光落到那根j-i毛掸子许久，才将它拿走，而后把长生剑放上去。
轻剑入手触感冰凉，叶问颜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点点凉意，最终，收紧了手掌。
而后他站起身来，点了烛火，又取了纸笔铺开，然后开始研墨。房顶上的暗卫听到公子房中悉悉索索的声音大感疑惑，从窗边探出头来看了眼，险些没栽下来。
公子居然在作画。
这个事实让众暗卫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他们所熟知的那个公子，是习惯握着剑的。他喜欢穿黑衣，像个暗夜里的刺客一般，总是将自己的气息敛到最低。说话永远简洁明了，能用一句话说完的，绝不用两句。他的行事方式就和他的剑意一样，大开大合，削铁断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