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的确没有说过什么具体的内容。谁能料到叶问颜居然听到一个黄泉海就过激如此？
戚老道：“李公子可要仔细想想。”
李君城皱眉，叶问颜如此抗拒黄泉海的存在究竟是为何？先前他脸色初变时，脸上的痛楚他是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叶问颜的眼神，常常是带着丝生无可恋的空洞的。然而那一瞬，他的眼中溢满了悲痛，整个人都好似变成了一只布满裂纹的瓷器，轻轻一碰，就会碎了。
而他也当真碎了大半，他倒下去的一瞬，李君城看到他的眼中，世界仿佛都瞬间坍塌。
黄泉海之中，究竟是有什么事让他十分痛苦的么？还是说，老程暗中又给他下了什么绊子？
李君城拿不准，若黄泉海不是梦，他的意识也一直囿于自己的一方梦境之中。那些破碎的记忆里，他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梦。
戚老看他神情，又试探道：“李公子可有提及叶小子至亲之人？”
被这么一提醒，李君城手指猛地一颤，随即脸色十分难看道：“若那些不是梦……晚辈应是告诉了他挽风姑娘的死讯。”
戚老顿了顿，这才叹道：“挽风丫头去了也有好几年了，若是提及这丫头，叶小子会有如此反应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如今，”他看着叶问颜的脸色，片刻后才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是。”李君城的手心一直按在叶问颜后背大x_u_e处，听戚老这么一说，犹疑片刻，道，“前辈，我想留下来。”
闻言，戚老捋了捋胡子，道：“要留下来也不是不行……不过，叶小子醒来之后会做什么，老夫可说不准。”
“晚辈自有思量。”
“若是要留在这里，你的装扮也该换换。”
李君城沉声应了。戚老看着他，也没说什么，出门去了，留下李君城一人还看顾着叶问颜。
他老人家自然是看出了些端倪，但现下叶问颜急痛昏迷，他也不好追究这件事而已。但老人终究是多活了几十年的人，出了门，沉吟了片刻，却抬手喊来了阿决。
“主子。”
戚老摸着胡子，好一会儿才道：“你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公子的？”
阿决答道：“这几日公子入了宣州城，才让属下过来的。之前一直是阿瑶跟着。”
戚老眸光骤利：“那阿瑶呢？”
“属下不知。”阿决低下头，又道，“前些日子阿涵也失踪了，不过失踪前，她是朝宣州方向来的。”
“阿涵的失踪，应当是公子授意，这个不用在意。”戚老一双眼精明，话语出口却冷，“不过阿瑶当真是糊涂了，怎会让公子一人去了黄泉海，还折腾成这样。”
阿决不敢说话了，戚老却又问道：“你着人去寻阿瑶的踪迹，寻到了按规矩处置。公子这边不必增派人手了。”
“主子，这流风客栈的，并不全是我们的人。公子的计划是什么，我等也不知。”
“老夫也不知，”戚老摸着胡子，目光若有若无地往二楼处瞥了一眼，又道，“那李君城，可查到了什么？”
“……”阿决踌躇片刻，还是道，“那李君城，是公子命下要第一注意的人。”
戚老挑眉：“继续说。”
阿决见他神色，又道：“公子是三月多前下达这份指令的，往后阿涵的情报网也都是以此人为重中之重。”
戚老冷哼一声：“他这么在意这小子？”
阿决觉得自己的冷汗都要下来了：“三月多前，公子率军攻打逐鹿坪时，听闻是这位从中作梗，逼公子回走扬州的。”
戚老面色好了那么一些，又道：“这倒难怪。”说着他顿了顿，片刻后才道，“公子应是要在宣州待上一段时日，这段时日内你好生注意些。那李君城城府不浅，公子要胡闹，你们不能跟着也胡闹。”
阿决一惊，公子向来行事稳妥，三思而行，如何会胡闹？
戚老见他神色也知他不明白为何，但他没有解释，只挥挥手让对方下去了。
……
叶问颜这一昏，足足昏了三日有余，期间断断续续地发热并呓语，病情反复，未见得好转。戚老白日里来为他施针，一贴贴药方开下去，煎了不少的药让他服下；夜里嘱咐李君城好生看顾，若有异常第一时间通知他。
这可苦了李君城，白日里李君城既要负责他安全，又要给他煎药，还要服侍对方喝药。叶问颜哪怕是昏迷中，也抗拒一切撬开他嘴的行为。第一日时李君城也曾为难过，他戒备如此不肯喝药，怎么使得？后来还是戚老令人寻了细小的竹蒿来，内里打通，用以渡药。
喂药也就罢了，白日里叶问颜多是昏睡着的，尚算安生。但一到夜里就折腾得跟什么似的，苦了一旁伺候的人。
自说要留下的那一刻起，李君城就换了和叶问颜暗卫一样的服饰，脸上也稍作改变，以应隔壁的隔壁叶霜那边的人。
叶霜听说叶问颜卧病时也曾来看望过几回，每每过来时李君城都万分戒备。先前他便听叶问颜说过了，恶人谷里的内斗从来没停过。叶霜这小子前两日也在叶问颜处受了些气，这时候上门来看望可莫要生事端才好。
对方倒是没做什么出格的事，看望了会儿也就回去了，不知道是不是给他的顶头上司报信去了。
戚老说叶问颜惯常是个能折腾的，往日里常常把其他人折腾得看到他就绕道而行，这回他把自己折腾了个半死。昏迷的三日里，他每夜都会夜半惊起，提着长生剑就往床帐外砍。
李君城不敢伤他，又不能放着他不管，硬是生生受了他一击，手臂上给划了个血口子。叶问颜眯着眼盯着那泊泊直流的鲜血，定住片刻，而后白眼一翻，咕咚一声倒回去继续昏迷了。
伺候着这么一尊杀神，也难为李君城风声鹤唳，照顾个病人和打仗一样。自第一日夜间叶问颜伤人之后，第二日起他干脆将长生剑换做了客栈里清灰用的j-i毛掸子。一方面安了叶问颜的心，一方面也免得自己什么时候再挨一口子。
可谁能想到，没了长生剑，叶问颜也是很能折腾。拿着根j-i毛掸子也和抓着剑一样，想也不想就往面前一挥。也多亏李君城浅眠，听到风声就赶紧躲开，否则这一根被当做了长生剑来使的j-i毛掸子就得结结实实挥他脑门上。
不仅如此，叶问颜高热不断，隔半个时辰就要喝水，还要人给他擦薄荷膏。最让人又惊又笑的是，他有时候还会突然睁眼，死死盯着正给他掖被角的李君城，盯到李君城都以为他下一刻要拔剑砍了自己的时候才轻轻道：“你是谁？”
李君城知道他估计醒来也不知道今日发生的事，心头莫名一动，俯下身去，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叶问颜茫然地看着李君城，最终只是闭了眼，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
这句话其实算是叶问颜这三日来最为口齿清晰的一句话，其他时候，他喃喃的，都是些模糊的名字和话，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苏府上的人。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日。第三日的午间戚老又来替叶问颜施针时，看着对方渐渐红润起来的面色，也道：“应是要醒了。”说着他看向李君城，道，“小子当如何自处？”
李君城笑道，指间摩挲掌中伤口：“自是要走的。他若是醒来瞧见我，怕是第一时间也要砍了我吧。”
戚老点点头，道：“这几日倒是累了你。”
“晚辈职责所在，照顾这几日，倒是心安多了。”李君城道，“日后若是兵戎相见，想来下手时心中便没了愧疚。”
戚老沉默，片刻才道：“小子言之有理。”
当夜子时时分，月色穿堂入户，在脚踏下铺下绸缎似的一层光辉。这一日叶问颜没再怎么折腾，躺在床上沉沉睡着，这一觉到天亮，应是能醒了。
李君城立在床前，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摩挲，良久，笑了笑。
怎么就栽到这个人手上了呢？
叶问颜，若你不是恶人……他自失般又笑了笑，止了自己的想法。
他手指微微伸出，被千叶长生割伤的手上包着白布条，更显得这双手的清俊。
这双手，向来握惯长枪，松开时下达命令，握紧便收割人命，却少有如此cao持贱役的时刻。他十五岁上战场，亲手了结过敌虏，也给兵士包扎过伤口，但如此细微地照顾一个人，当真是生平第一次。
带着伤痕的手指在触及叶问颜眉间时顿了好久，方才轻轻替睡中的叶问颜揉开紧皱的眉头，而后替他将被角掖紧。
他轻轻道：“虽是白日里和前辈那么说，但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不想和你兵戎相见。”说完这句，李君城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物，又将脸上伪装除去，回身小心地开了半扇窗，从窗边翻身出去，没入了黑夜中的宣州城。
日后如何，权看命数吧。
他却不知道，就在他离开后没多久，床上本该沉睡着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眼中清明，丝毫不见刚醒来的模样。
叶问颜没有起身，目光先是落在搁在他身边的j-i毛掸子上，那里惯常是长生剑的位置。他睡觉的时候，剑是不离身的，而他素来浅眠，哪怕病中也一样。
目光四处转转，窗边的小药壶安静地待在那里，旁边用来护手的巾帕染了一圈煤灰色；床边的小椅上放着给他喝药用的竹管，每一次都用的是新的；身上也是清爽的，有人每天都给他擦拭；就连替他换下的衣物里，那些重要的事物，都替他包裹好了，放在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