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小屋门口的石斫被千叶长生的剑气割裂出第四十四条划痕时，叶问颜转头对火堆旁正烧着热水的李君城道：“李将军伤势可好？”
李君城投入一根干柴，回头道：“尚可，叶公子腿脚可灵便？”
叶问颜笑了笑：“定不会拖了李将军后腿的便是。”
于是二人相视一笑，当晚叶问颜就瘸着腿将好几日前就开始准备的r_ou_干和一些药物用一件里衣给裹了。考虑到此行虽是沿河而下，但真正到了黄泉海，怕是那水还喝不得，因此递给了叶问颜一个水袋。
叶问颜当即用一种十分诡异的神情看了李君城好几眼，直到李君城无奈道：“我手底下有个巧匠，平素里喜好钻研些玩意儿，这天工袋里，都是他想出来的好东西。”
听到他这般说，叶问颜也明白李君城不想说更多，点了点头以示谢意便也伸手接了过来。
其实要有什么可收拾的，也就之前坠崖时身上的行头，和一些干粮而已。不过多时也便收拾好了，叶问颜瞧了瞧外头的月色，突然道：“也不知外头如何了。”
闻言，李君城默了默，便道：“世事多无常，我等也只能囫囵猜测个大概罢了。”
叶问颜点点头，自去休息不提。
次日天亮后，二人便动身离开。至于那间小屋和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都没有带走。叶问颜掩上门后又四下看了看。上一次被追杀得在森林生活了一月，苏涵带人寻到他时，他也如前往一个早该前往的目的地一般理所当然。
却不知他此刻这么一回望，倒是为了什么了。
李君城见他这般，眸色有些深，却只是笑道：“便这么留着罢，左右我二人是不可能再来此地的。若是另有他人不慎流落此地，也算行个方便。”
叶问颜并未回答，只是扬眉，随即掩上了门。出发。
一路顺河而行，因是路上尚能见着几只活物，李君城常常提着火龙沥泉就去捕杀，至于之后的拔毛放血，却都是叶问颜来做。
叶问颜有时也想起老头子，想着若是让他知道他二人这么糟蹋神兵，怕是会气得跳脚。
走了半日左右，李君城忽然肃然道：“先前我便是走到这一块附近，见着那片‘海’的。”
闻言，叶问颜挑眉，将千叶长生上的血迹洗去，收剑入鞘，站起身来：“走吧，去看看。”
又走了约莫半里路，叶问颜渐渐地皱起了眉头，身旁的李君城亦是沉默，于是二人之间只剩了微微的呼吸声。
等走到某一处时，二人都不禁停了脚步。
饶是叶问颜这几年大风大浪也见了不少，见到眼前这场景，也不免有些怔然。
前方，十丈处便是那片红林海。
而林海之红，几乎充斥了整个天地，就像他夜夜梦见的血色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说是铺天盖地，其实也不尽然。天还是原先那般，只是被映得通红。更或者是他们身处此地，往上看也将这天地浩荡都看作了血色苍茫。
叶问颜侧首去看李君城，正见着对方也将目光投过来。
在看到对方血红的眸子里的自己的倒影，二人不约而同笑了下，而后叶问颜道：“果然有趣。”
李君城不置可否。
这一片红林海不知多大，目光所及之处是挤挤挨挨的树头，血红的枝叶将阳光割裂，在地面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是的，血红的枝叶。
这一片红林海中所有的树木，都渗着血红色，便像是以鲜血浇灌而成一般。枝叶葱葱郁郁，长势极好，树冠也较一般的树木要高一些。
而地面，也是红的，脚踏上去会沾染上些许红色的泥。叶问颜俯身，将要用手拈起一小块泥，却被李君城拦了。
对方递过来一方锦帕：“这地方如此奇诡，小心一些。”
叶问颜摇摇头，手指在自己腕间摩挲了下。李君城起初见他的动作不解，但仔细一看，却见对方的腕间似乎起了一层褶皱。
他本就机敏过人，此刻这么一瞧，顿时明白叶问颜估计是准备了假皮肤。
于是也便一笑，放开了手。
叶问颜蹲下身去，拈起了一小块泥，在指间搓了搓。而后他又站直身，走到最近的一棵树前，拔出轻剑，就往树身上劈砍了一道。
李君城在原地，看着叶问颜努力走正却仍旧还有些一瘸一拐的步伐，也不知在想什么。
待到叶问颜差不多把能观察的都观察过了，李君城这才开口道：“叶公子可有什么结论？”
叶问颜摇摇头：“此地泥土质地松软潮s-hi，且味道偏腥。这些树长势良好，割开树皮，却发现里头也是偏红褐的质地。以及最重要的一点，此时已近末冬，这些树木枝叶繁盛虽也可以算作寻常，但这繁盛却不似常青，而是四季循环中，初夏所应有的体现。”
闻言，李君城点点头：“叶公子发现没有，入了此地便感觉暖和不少，若不是我二人伤势犹在，李某几乎要怀疑天宝十二年的春已经要过了。”
叶问颜挑眉：“百年打马过，烂柯不复回？”
李君城笑：“我知叶公子不信鬼神之说。不过李某却觉得，敬鬼神而远之方是上上之道。”
叶问颜没说话，但他面上神色悠然，显见是同意李君城这句话的。
在某一程度上，他们二人是很相似的。身负不凡武艺之人，手中必定沾染鲜血。李君城早年行军打仗，手刃的敌人不可谓不多。
战场上溅出的鲜血，哪怕有再正义的借口，最初的目的也只是满足某个人的欲念而已。这样久而久之累积下来，于信奉怪力乱神之人看来，他身上必定血孽纠缠。但为将者，若是信了鬼神之说，势必会产生心障甚至心魔，若是长久了，如何挥刀作战？
李君城如此，叶问颜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这样的人，cao纵人间杀戮，若真的信了鬼神，那便不会有如今的他们。
思绪转过此间，叶问颜也不过笑笑，道：“是极。叶某更偏向于事出反常便有妖的结论。李将军以为呢？”
“李某以为，这里的异常，说不定与那黄泉海有关。”
“哦？”
“也只是猜测罢了。洛道临近南屏山，有些日子我也曾瞧见南屏山有相似的情况。”
叶问颜却由他话中意思想到了其他，当即微微眯起了眼，问道：“李渡城之难，是中原人士所无法预料到的。莫非这就是你注意到云景拂的原因？”
“是，”李君城坦然答道，“我知五毒教与天一教现下形同水火，但李某还是很想知道，云景拂，究竟是属于哪一教的。”
叶问颜默了片刻，方才答道：“但凡入了恶人谷的，不是作恶多端被江湖人士追杀至此；便是有着自己的苦衷，甘愿遁入恶人谷。云景拂入谷比我早些，这些年我也甚少听说她以往在江湖上的事迹。”
他这番话倒的确没说错。云景拂向来神出鬼没，若不是年前她自告奋勇并以绝对的武力压制当上了日月崖的大将，叶问颜甚至都摸不清她的底细。
她师从五毒教，却无人知晓她的师父是哪一位。更或者是，五毒地处南疆，高手众多却不被中原人士所知，众人也只能通过云景拂的实力，来估算一下南疆那头的势力大小罢了。
南疆五毒，蜀中唐门，西域明教，对中原来说一直是神秘的。哪怕入了两大阵营的人也有不少，但最终无法确切得知，那些潜伏着的势力，就像五毒潭的潭水、幽冥渊的瀑布和死亡之海之中的绿洲一般，不可测。
李君城听他之言，也点点头。他自己自然是有人查这些事情的，交到他手上的情报也确实和叶问颜所说的相差无几。
当下也没有再多说，只是将话题转了回去：“李某便是因在南屏山瞧见类似的情况，这才想到了黄泉海。”
叶问颜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随即眸色微深，接着李君城的话道：“黄泉海终究是要去的，只是这一处红林海，已经和当初我们的路线背道而驰了。”
李君城知他意思，也道：“回去？”
二人的打算本就是沿河而下，若是入了黄泉海也便入了，若是因此寻着了人烟得见天日那便再好不过。
只是这些原先的计划里，最基本的一条便是沿河而下。因为他们虽有储存水，却也算不上多，若是没有持续的补给，加上二人现在的身体状况，怕是凶险万分。
有些东西虽是十分有趣，但终究还是活着才能见到的。
叶问颜当即转身准备回去，李君城见他动作，也笑了笑。
只是当他笑意刚涌上唇角，便见叶问颜面色一变。
叶问颜素来从容，此刻面色突然变化，他便知事情有异，当下也转过头去。
却只见他们身后，大片大片的树林延绵开去，血红色的枝叶在不知何时起的风中簌簌作响。
而来时的路，已瞧不见了。
他听见叶问颜悠悠道：“果然，有些东西，真是不能见。”
李君城似微微叹一口气：“看来这红林海，我们是走定了。”
情况突变，来路消失，于二人而言也不过短短两句话，至多掺杂些许感叹。
叶问颜余光瞥着李君城，在对方颇有些无辜的眼神中亦道：“如今，也只有往深处走了。”
……
天宝十一年的冬，已经过去了大半。
叶问颜失踪一月有余，一月多之前，啖杏林照例的拉锯战中，忽然传出轰隆巨响。那声响振聋发聩，带着朵朵的烟云，升腾在夜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