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长歌 by 伦琴殿【完结】(2)

2019-01-26  作者|标签:伦琴殿

十月的天暗得早,还透着些昏灰的光,靳寒来到培元堂的时候,铺子已经打烊了,悬在檐下的招牌随着夜风微微飘摇,显得非常冷清。靳寒便从铺子旁的小巷穿过去,绕到后门,伸手推了下,门还未栓上,他也就径自走了进去。

  培元堂的店面不大,隔着个小院子,后头是一栋简朴的两层木楼。靳寒走近那小楼,见喜哥正在楼下收拾准备回家。喜哥是店里年纪最小的伙计,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人机灵,手脚也勤快,见了他来,咧嘴嘿嘿一笑,叫了声“靳爷”。

  靳寒点点头,不等发问,喜哥边将卷了一半的袖子放下来,边笑道:“东家在楼上呢。”

  靳寒闻言也笑了,拱手道谢,喜哥依旧嘿嘿,摆了摆手。顺着陈旧狭窄的木梯走上楼去,脚下吱吱呀呀地作响,外头传来后院锁门的声响,靳寒知是喜哥走了,不由抬头向上望了望。楼梯的尽头有暖黄的烛光散出来,却安静得没有半点人声响动。

  二楼是一间居房,半边是床榻镜台,半边书案箱柜,中间放着吃茶休憩用的樟木圆桌。此处的主人散着发拢着袍子,正坐在书桌前沉默地看帐,执笔垂首,也不看不请自来的靳寒。靳寒却不在意,在茶桌前落了座,将手中长剑搁置桌上时,他瞧见有盏丝毫未动的茶,便顺手端来喝了。

  半晌,看帐的那人才将羊毫笔搁在砚上,抬头睨了眼靳寒,啪地合了本子站起身来。

  靳寒还在喝着茶,冷不防就被硬生生夺走了手中杯盏。慕空色望着见了底的青花盏,哼道:“凉透了的茶,且不说失味,你喝着倒也不觉得寒。”

  说罢转身去拎来窗下小炉上总煨着热茶的壶,又斟了一盏,坐在桌边只管自己慢慢地饮。

  靳寒不由苦笑。

  “顶好的君山银针,亏我特地从洞庭捎来送你,你就这样糟蹋么?”

  “好茶落在你这般牛饮之辈手里,就不是糟蹋了?”

  冷笑着反唇相讥,慕空色将身子转开去,继续悠哉品茗。靳寒看着他的侧脸,觉得玩味。

  这人样貌生得极好,实在不像间小小药材铺子的老板,嘴上犀利得很,性子也颇乖张,例如自身可以衣着随意发不束髻,屋中定是整理得清爽干净,例如不介意就着他喝过的盏子用,也决不喝过了时辰的冷茶。喜欢与厌恶只差了那么点点看似随心情而定的距离,本是难缠的缺点,靳寒却觉得这也算慕空色的有趣之处。

  想到这里,念头就有点躁动了。

  慕空色喝了小半盏茶,刚将盏放在桌上,便被靳寒抓住胳膊拉了过去。他也不抵抗,顺势倾倒在对方怀里,靳寒搂着他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鼻间凑过去蹭他的发际,咬着耳朵轻声调笑道:“适才那冷茶怎么不寒,都寒到我心里去了。”

  手隔着衣物在怀里的躯体上缓缓抚摸,布料之下的肌肤带着温和的凉意,靳寒的气息呼在慕空色的颊上,有灼热残留。

  “唉,你别顾着自己喝热的,倒也给我暖暖?”

  闻言,正温顺如猫的慕空色侧转头,看着近在咫尺靳寒那张写满不良企图的脸,扯起唇角淡淡一笑,如此绝美如此妩媚如此**,而后迅雷不及掩耳地挥起了右手。

  这一巴掌终是没扇下,只因半途有人更加眼明手快地擒住了他的手腕,与此同时靳寒的脸凑了上来,来势汹汹地封住了慕空色的唇。

  有些时候缺的就是一个契机,一旦触发了,所谓天雷勾动地火,往往只是刹那的事。

  第二日的清晨慕空色懒洋洋地趴在床里,看着神清气爽的靳寒穿衣整装。随手扯过搭在床头的长衫,他也披衣起身,脚步虚浮地晃到书桌前,抓了烟管烟袋倒在椅子里,不一会儿特殊的甘苦气味就在新鲜空气里逐渐弥漫开来。

  靳寒回头看见慕空色眯着眼睛吞云吐雾,精致的面貌在轻烟缭绕中颇有几分梦里伊人的意味,只是表情融合着一点点的贪婪和惬意,又显得极度真实。

  慕空色多多少少是有烟瘾的,但也只抽自己调制的烟。他的烟里掺混着好几味的药材,所以并没有普通烟草那么刺鼻,反而带着淡淡的香。想是抽得有些年头了,那种香早已经渗在慕空色身上,成了他独一无二的微妙味道。关于这一点,靳寒觉得或许他比慕空色自己还来得清楚。

  “近日我将远行,怕是要去一阵子。”

  靳寒说。慕空色合眼假寐,漫不经心地支肘撑头,拈着纤细的烟管像是没听见。靳寒见状绕到他背后,伸手搭在他左肩上,俯身笑道:

  “你这人啊……幸亏无关江湖,不然得开罪多少人啊。”

  慕空色嗤笑一声,掸开肩上的手,道:“你我断了来往吧,那可彻底无关了。”

  这话薄情得靳寒直无奈摇头,倒也不再多计较,说声我会再来,便提剑下楼去了。

  慕空色仍靠着抽烟,也不睁眼,只竖了耳朵听那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再听不见。

  第二章

  过晌午慕空色才到店里去,这时间生意清淡,老掌柜正拨着算盘记帐,见他来了,哈腰问了声好。喜哥在一边跟着另个年轻伙计研磨药材,抬头看到慕空色,便从怀里掏出什么迎了上来。

  “东家,这是刚才醉悦楼的伙计送来的,说是您前些日落在他们店里了。”

  慕空色接过他递来的东西,见是块玲珑剔透的小玉佩,花枝纹的雕饰缠绕其上,翠绿之中透着一块红斑,宛如朱砂点染。随便瞧了几眼,慕空色把佩收进袖里,远目观望了会儿天色,淡淡说道:“我有事出去,你们好生顾店吧。”

  说罢便拢着手出门了。

  这一路行到了醉悦楼。楼上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个干瘦如猴的老头儿,丝毫不起眼的打扮,正捋着半白的山羊须小酌。慕空色全无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拢在袖子里的右手探出来,将那块玉佩扣在桌上。老头见了玉佩,咧嘴笑着伸手去拿,指尖才触到,惊觉玉质脆软如泥,经他这一碰,便受不住粉碎溃散了。

  老头扼腕不已,连声叹道:“百里挑一的丹心翡翠,你何苦这么小气化了去?”

  慕空色不理他,抽出腰上随身携带的烟管,专心填起烟丝来。

  “说。”

  一个字,简明扼要。老头见状敛了神色,拾着碟里的花生米往嘴里丢。

  “蟾宫血珠。”

  慕空色略一怔,挑眉盯着老头儿。他的眼稍显细长,本就带着点狐样的精黠,这一挑,竟带着点咄咄逼人的气势。

  “淮南上官家的传世秘宝,您老可真会挑。”

  打着火石点烟,慕空色斜叼烟管,似笑非笑。

  老头儿嘻嘻笑道:“那是自然,寻常货色岂入得了我魁千岁的法眼。”

  魁老双臂靠在桌上,身子向慕空色倾过去,压底声音道:“老朽日行一善,不妨告诉你个不必破上官世家十六道乾坤机关锁便能取得蟾宫血珠的法子。”

  慕空色呼着烟,并不答腔,只在脸上摆出“洗耳恭听”的神色。

  “下月十五是上官公子大婚之日,上官老儿会在成礼吉时请出蟾宫血珠,当着天下英豪之面赠予新人,那,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慕空色闻言,想这老鬼果真如意算盘拨得有模有样,分明什么都已探听妥当,独缺他一个替死羔羊罢了,心中暗暗冷嘲,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该来的,总是逃不掉。

  “此事,就交我吧。”

  点头应了一句,慕空色姿态散漫地站起身来,魁老抬头望他,故作诧异道:“哎,别急着走啊,你我多年不见,也该叙叙旧么。”

  “你我的旧,不过是笔欠了五年的人情债,适才已叙完了。”

  慕空色笑得和颜悦色,随手丢了个钱袋在桌上,刹那间铜钱声响袋中零乱。

  “这顿酒记我帐上,恕不奉陪。”

  说着宽袖轻拂,嘴里衔烟晃荡晃荡下楼去了。魁老转头从身边的窗子往下看,很快就见慕空色的背影一路离去,收回视线,他给自己斟了杯酒,对着那躺在眼前的钱袋嗤鼻。

  多年不见,这小子的臭脾气还真有不少改变。

  自是变得更臭,更讨人厌。

  慕空色在喧嚷的街市上走着,一手执着烟,也不抽,心无一物似的目不旁视,又若有所思的半低着头,眼睛慵慵懒懒地眯着,整个人看起来无端有些冷。

  拐进一条僻静巷子,车水马龙的声音渐渐离得远了,他踏着青石铺就的近道往自家走。走着走着又停下来,只瞧着手里的烟管,瞧了会儿,手劲一紧,竟将那木质的竿子生生掐断,而后连带身上的火石烟袋一并丢弃在深巷幽暗的角落里,袖摆挥得干脆利落。

  慕空色垂着手继续慢慢地走回去,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突然就无声地笑了。

  第三章

  那年,江南的梅雨季节特别长。

  日落西山天色昏沉,雨下得铺天盖地。靳寒带着一身污血藏在僻静深巷之中,像怒起的伤兽一般敌视着一切接近他的生物。偏在这时有人踏着青石板徐徐而来,站定在离他三步之外,靳寒不假思索地挥剑斩去,剑刃划开一道水花晶莹,却在瞬间真气大乱,一时不支,颓然倒地。

  尚能听到来人靠近的步伐,青石上湿润而轻柔的声响,迷离的视线中出现一张年轻的容颜,笼在一方桐油伞下,逆着微弱的天光更着看不真切。雨水飘进眼睛里,刺痛的凉,靳寒最后意识到或许该是听天由命的时候了,这样一想,倦意便汹涌袭来,不再挣扎了。

  缓缓苏醒过来,已是在床铺之上,靳寒觉得全身疼痛无力,就连眼皮也似千斤沉重,无法睁开,恍惚听见有人在唱歌,音色清润,于是思想停滞,片刻又昏睡过去了。再醒来,精神恢复了许多,见屋中灯火明黄,想来已是入夜。

  有人走到了靳寒身边坐下来,空气中弥散开汤药特有的苦涩味道。靳寒抬眼看去,那男子随意披着青布袍,长发草草挽了个髻,眉清目秀的模样确是在巷中依稀所见之人,只是脸上表情淡漠,看起来并不好处。

  男子手中端着药,舀起一勺送到靳寒嘴边。靳寒稍稍一愣,倒不是担心对方居心叵测,若真有心加害自己也活不到现在,只是有些尴尬被喂药的事实,于是估摸着自己的右手伤势,才发现连动根指头都颇艰难,也就死了心,顺着对方的意张口吃药。

  吃完最后一口奇苦无比的药,靳寒皱着眉好奇道:“你是郎中么?”

  “只是个卖药材的商人。”

  对方很是敷衍地答了一句。靳寒点点头,道:“我身负江湖恩怨,伤势好转便会立刻离开,决不会连累阁下。”

  “无妨。”

  男子起身收拾器具,语调带着几分倦懒,波澜不惊的,弄得靳寒有些找不着话题。

  “在下靳寒。”想了想,还是报上了自己的名讳。

  相对于江湖中人听到这个名字后十有八九的惯常反应,那人只是转身打量了他一眼,显得有些刻薄地狭长眸子里,透出的目光无动于衷得令靳寒很是新鲜。

  “慕空色。”

  那人回道。

  如今想起来,初识慕空色的感觉就像是江南青石巷中的那场梅雨,细腻绵软和丝一样,却又不折不扣地凉到骨子里去。只不过过了这些年,他早已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轻狂小子,但慕空色依然看破红尘似的不长进。

  靳寒也不明白,怎么就在上官家满庭红绫的廊下,无端思念起不着边际地过往来。入眼的都是大吉大利的喜庆点缀,四处高悬的灯笼将夜色染得过分地红艳祥瑞,难道正是因为红艳得祥瑞了,自己才意外地落寞起来?

  真是无聊的念头。靳寒暗暗自嘲,听到旁边有人爽朗大笑:

  “良辰美景,靳兄一人在此郁郁寡欢,莫非惦记起哪位红粉知己了?”

  翩翩公子一路走来,语带调侃,伸手搭着靳寒的肩道:“吉时将近,还是快入席吧。”

  洛阳萧府三少萧悦横竖算得上是损友一名,不提也罢,靳寒笑着摇头,和他一同往宴客的大堂走去。

  淮南上官世家武林中名声赫赫,操办起喜事来自然热闹非凡。此时偌大厅堂高朋满座,靳寒与萧悦一面向随处碰到的各路英豪拱手致礼,一面披荆斩棘地挤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席上已然有人,左右两位男子皆是认识的,身型清瘦神情淡漠的是萧家长兄萧昶生,温文儒雅气度出众的乃是聚云山庄少庄主楚若歆,而坐在中间的两名妙龄少女,倒是面生。

  萧悦自是八面玲珑,替互相引见道:“这两位姑娘乃是西华奇人的入室弟子……”

  不等说完,其中的红衣少女雀跃着站起来,笑道:“靳大侠久仰,小女子梅嫣红,这是我师姐叶苍岚。”

  靳寒微笑道,幸会幸会。那梅嫣红活泼可爱,一张俏脸灿如春花,而边上浅蓝素衣的叶苍岚只颔首示意,展开手中一柄冰骨透明的水墨扇子,垂首掩去了半边容颜冷艳。

  靳寒瞧她这付模样,竟又想起药房里那个脾气古怪的人来。还从未如此翻来覆去的惦念他过,于是连席间的闲谈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起来,使得萧悦看他的眼光带着别有用意地剖析企图,靳寒心想自己今天算是中了邪了。

  正纳闷,突然喜乐大作,满大厅的喧哗声平息了许多。上官家主上官洪延在管家搀扶下步履蹒跚地现身,招呼过在场众人,便居高上座。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旧疾缠身如上官洪延,这时也不免面露红光神采焕发。

  管家垂手站到一旁,引项亮嗓子:

  “吉时到,贺迎新人————”

  刹那间厅外鞭炮连响,厅内欢声雷动,琴鼓唢呐演奏的更是起劲,一切都亢奋得无法无天起来。

  第四章

  新郎红袍绢花一表人才,新娘凤冠霞披锦盖遮羞,拜堂结发自是功德圆满,而观礼众人落肚的是美酒佳肴,入眼的是神仙眷侣,又何尝不是心花怒放。礼成之时,上官洪延喜气洋洋地冲儿子招手,上官无殷便恭恭敬敬走到他面前来。

  管家适时地递上一只精巧玉匣,此物一现,厅中喧哗顿歇,万众瞩目。上官洪延开启宝匣,只见匣中软绸中嵌着一颗弹丸大小的剔透珠子,通体赤红,隐有冷光浮渺,华丽无双。新娘由喜婆搀着退到一旁,上官无殷立即向父亲深深作揖,然后跪下叩首。

  据载焰骨雪蟾生在天山一脉,其体性至寒,但物极必反,其骨血又是至烈之物。此蟾本就稀少,更是传闻上百年的老蟾才能育化出血灵珠,有化毒僻邪,起死回生之效,习武之人服用,可通经顺脉,功力大增。而世间难得的这一颗蟾宫血珠,乃是上官家镇宅之宝。

  上官洪延年轻时虽叱咤风云,到老也竟逃不过**病榻,上官家这些年已是上官无殷执掌,缺得只是一个家主名分。如今上官洪延将灵珠当众授予上官无殷,也等于昭告天下上官家主易位之实。

  但传说中的武林秘宝初露真容,谁人不是全神贯注地欣赏蟾宫血珠之奇艳,哪里还理会其他事由。于是无人察觉有股轻烟贴着地面迅速蔓延,随即一种近乎虚幻的香气随着苍白的烟雾在厅堂中升腾了起来。

  在场宾主皆一时疏忽防备,吸入不少香雾,须臾间陆续不支倒地,与此同时一道黑影鬼魅般闪现,从顶上飞蹿而下,借着白烟笼罩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上官洪延手中玉匣。上官父子大惊失色,无奈异毒发作筋骨瘫软,眼睁睁见来人夺走匣中宝珠,却动弹不得。

  厅中迷障视线的烟雾逐渐散去,贼人身形即将显现,突然厅中主要的照明灯火全数熄灭,夜色四面入侵,各路武林人士中毒在先,如此一来更是人心惶惶。黑衣人欲趁机脱身,运起上乘轻功向厅门飞奔而去,不料昏暗中三道银光破空而来,杀气凌厉。黑衣人一惊,忙旋身避开,暗器险险与他擦过,钉入墙中,这才见是三枚精钢叶刃,纤薄锋利程度,可一招断喉,心中不免暗暗侥幸,但却也因此错失良机。

  再度迈步逃离之时,背后竟传来长剑鸣动之声,他正诧异竟有人中毒后还能运功追击,脚下不敢含糊,再提气劲急驰而去。在跃出厅堂门槛刹那,背后剑招已至,黑衣人本能闪避,谁知来者已跟进他身侧,回手一剑削向他颈间。

  靳寒同样吸入了香毒,眼见身边众人顷刻颓倒,发觉自己真气沉滞,周身虚软,虽也瘫在椅上,却不像别人似的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再观左右,如他这样勉强能支撑的竟只有萧昶生和叶苍岚。萧昶生见他尚能坚持,眼中略有惊讶,也不多说,只从随身百宝囊中取出一粒药丹,让靳寒服下。

  萧昶生常年研医,歧黄之术绝非泛泛。所以靳寒很干脆地吞下药去,就在这时出现一道黑影,趁乱夺去了蟾宫血珠。贼人得手后飞快向门口奔逃,极赞的轻身功夫,说时迟那时快,一直沉默的叶苍岚突然出手,素袖中执着那把支骨晶莹的折扇,有凛冽冷光从扇中疾射而出,刺向黑衣人,却因她负毒在身,又恰逢灯熄,三枚叶刃终是偏了准头,被对方堪堪躲过。

  靳寒服药后,真气竟顺通不少,见贼人举动一缓,不由怒上心头,也不顾残毒未消,便抽剑直追上去。紧随至门口,靳寒杀招出,青锋如水,煞气逼人,那人步法轻盈,竟避过一招,他便趁势占住空门,回剑直刺对方颈项要害。

  只在这瞬间,两人处于交锋的最近距离,厅外院落中所有吉祥地红色灯笼错觉似的明亮起来,靳寒清楚地看见了黑衣人的眼睛。他全身皆严密包裹的装扮,缠手覆面,甚至不露一根发丝,唯独露出一双眼,在光线中闪烁着纤细而冷漠的光芒。

  不过弹指的功夫,靳寒却觉得像看了那双眼整整一刻般漫长,稍有分心,剑锋已偏。那人本躲不过,结果这一剑意外偏离,终未落得血溅八方的下场,倒是被阴差阳错地挑开了面罩,真是纯属意外。

  黑衣人动作极其敏捷,面罩失落他立刻抬臂掩面,抓着靳寒疏失的空隙跳开距离,挥手射出一把金针,如骤雨般扑向靳寒门面。靳寒还来不及看清他的面容,便遭暴雨金针来袭,忙往后疾退,挽剑格挡,黑衣人当即提气脱走,靳寒尽数挡落金针,也明白再追不上贼人,只得咬牙折回大厅去。

  厅中众人有的昏迷有的麻木有的逐渐恢复,靳寒环视一遍,便走向自己那桌人。此时萧悦和楚若歆正盘坐休养,面色憔悴,萧昶生似乎状况尚可,正为上官家人诊治,叶苍岚居然也在照料其他中毒人士。靳寒有些奇异的眼光落在她身上,靠在楚若歆旁边歇息的梅嫣红见状,虚弱地笑了笑,道:

  “靳大侠不必担心,我师姐的医术,可高明着呢。”

  语毕,叶苍岚走了过来,看着靳寒的面色,执起他的手把脉。这一把,她怔了怔,淡泊地神情起了微妙的变化,放开靳寒的手,若有所思。

  靳寒疑道:“可有不妥?”

  叶苍岚只是摇头,思索片刻,仿佛自言自语:

  “脉象所示,残毒并无大碍,这等奇毒……”

  她抬眼,缓缓说道:“靳大侠,恐怕,你正是那御毒之体。”!

  第五章

  上官乃名门世家,大婚之夜闹出如此大的乱子,立刻在江湖上传得风风雨雨,可谓折尽颜面。上官洪延突遇变故,至宝被夺,令世家声誉重损,他本就体弱多病,这一来更是变本加厉,不多时竟含恨西去了。上官家几日内红事成白事,无不悲痛万分,誓寻出真凶千刀万刮,而迷雾之毒虽解,但因此残废的武林中人甚多,各大门派组织亦不肯罢休,追缉之举如怒涛汹涌,沸沸扬扬已遍布天下。

  靳寒虽然讶异自己的所谓御毒之体,却也来不及细想其中原由,便匆匆离开了淮南。他目前唯一在意的,只有交手之人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心中居然生出些莫名其妙的念头来,想想觉得可笑,但又纠结着无法不在意。

  由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耽搁了行程,所以回到培元堂的时候,距上次离开已一月有余。因比平素晚了一个时辰,天已暗得看不清东西,靳寒知道铺子定已关门,便直接往巷子里绕,熟门熟路寻到后门伸手去推,这回门是严严实实地闩上了,于是敲了几声,马上有人提灯来应门。

  靳寒见开门的不是往日的喜哥,而是店里另一位年轻伙计善宝,便好奇问了究竟。

  善宝性子憨厚,听他问起,无奈笑道:“喜哥的娘亲旧病复犯,他半月前告假回去照料了,加上那时候东家去了外地办药材,店里人手紧,自然我就得多分担些了。”

  靳寒哦了声,道:“你们东家呢?”

  善宝道:“东家自办药回来后,像是受了劳累,在楼上歇了好几日了。”

  靳寒随口问几时回来的,善宝歪着头估摸了下,道:“大约也有七八日了。”

  靳寒点点头,道过谢便往小楼走去,善宝愣愣地笑着,也打着灯笼收工回去了。楼上依然透着颜色柔和的光,安静如昔,靳寒走上去,望见慕空色躺在床里,握了册书翻看,察觉他来了,便把书丢到一旁,卷过被子翻身朝墙去睡了。

  靳寒早习惯了他爱理不理的态度,干脆宽衣脱鞋钻进被子里去,从背后把人搂在怀里。慕空色任他搂着,也不说话,靳寒的手放肆地探进他领口里去抚着,意外觉得这人往常总带着凉意的肌肤,今日竟暖热了许多。抚摸了几把,便听到慕空色的呼吸微微失了规律,靳寒却闷笑着把手抽回来,继续搂着他道:

  “咱就这样靠着说说话吧。”

  原来他这般**玩耍,总免不了被赏几个白眼扇几个耳光,但现下慕空色真的像是倦了,也不来计较,一动不动偎着,只听他在耳侧讲话。

  “对了,我给你讲些江湖上的新鲜事如何?”

  靳寒说着,便把上官世家婚宴生变,血珠被盗的事情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一遍,慕空色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半晌才淡淡回了句:“世事难料,真是可惜了。”

  靳寒突然正色冷声道:“我若逮到那可恨的贼人,决不轻饶!”

  随后又把背对着的慕空色扳过身来,看着他淡漠的脸,指尖触碰他的额头,仔细地描着眉眼精致的形状。靳寒对上那双带着迷蒙的清澈眸子,恍然觉得有些痴。

  仔细算起来,他们相识已有五年。五年光阴,合该将对方的斤两了解得心知肚明,可为何自己当时会有那样的念头,明明这双眼里,没有刀光剑影似的锐利。

  “有朝一日,你会不会骗我?”

  靳寒半玩笑地喃喃,慕空色眼中的神色变得奇妙起来,回道:“那你可得信我。”

  他的语气平静得不真实,靳寒端详他半天,忽然嗤地笑出来,抱着他揉进怀里亲吻。倦怠的慕空色尤其温顺,颇有些任君摆布的姿态,靳寒吻了许久,贴着他的唇,用几乎是叹息的声音道:

  “空色,你可要好好在我身边啊。”

  慕空色沉默片刻,轻轻地唔了一声,柔软稍带模糊地鼻音,竟显得格外乖巧。靳寒把持不住压着他再吻上去。

  这夜纠缠简直趋于疯狂,恨不得化在彼此身上,真教人神魂颠倒,如梦黄粱。

  靳寒从凌乱的床里翻爬起来,日近晌午,阳光出奇地明亮。慕空色不知几时起的身,衣装随意地靠在窗边远望,金色的光笼在他身上,泛出一种极温暖地透明感。

  靳寒看他发呆的样子,感觉似乎少了些什么,便问道:“你的烟呢?”

  “戒了。”

  潦草地答着,慕空色盯着枝头跳跃地几只麻雀出神。靳寒虽有些疑惑,也没追问究竟,披起衣服笑道:“哎,你唱个曲子来听吧?”慕空色有时兴致起了,会唱上几段。他抽的药烟很淡,所以嗓音还是很好,靳寒还清楚记得初识他那会儿,在半昏半醒之间听见他唱的歌,说夸张了仿佛是梦中的天籁一样。这样想起来还真是很久没听他唱过了。

  慕空色倒是依言轻轻哼起了调子,一字一句从他喉间音旋婉转,没有勾栏歌姬的声色妩媚,却又份独特的悠然闲雅。

  “好梦狂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

  靳寒听他这回唱的是首《西江月》,词间颇有些惆怅颓怠,似有心事万千,又因他的声音散漫得不甚开明,于是又半躺回床里,听他反反复复地吟唱那些说不上来的惬意与忧伤。

  不由想着,如若时光只停留在这一刻,该是如何美好。

  第六章

  靳寒难得地留在慕空色处住了数日,直至收到萧悦的密信,他才动身赶赴临安城。

  踏进客栈天字上房,屋子开着窗户,清净明亮,窗外是青山绿水人间胜景,屋内却气氛压抑有备而来。在坐的除了萧家兄弟,还有叶苍岚和上官无殷,靳寒心知这阵仗多半来者不善,心里暗暗打了个底,抱拳见礼。

  萧悦客客气气请他入坐,道:“今日特请靳兄来,乃是为了血珠之案。”

  靳寒微诧,道:“莫非已经眉目?”

  “不错,经家兄与叶姑娘参研,已悉得惨亏众英雄的是何毒物。”

  “怎讲?”

  叶苍岚在旁静坐不语,由萧昶生接过话去。

  “此毒被贼人混于烟雾之中,名唤五绝,是提奇花异草之精华,制五味毒引炼化而成,中者轻则酥软脱力,功体或创或废,重则心陷障魇,导致走火入魔而死,可谓天下迷毒之最。据我所知,江湖中有名消失多年的人物,号称‘一指阴阳,判死青佗’,五绝正是他的独门奇毒。”

  萧昶生语调平淡,不愠不火地说完,靳寒心中不免惊疑。

  判死青佗的名号曾轰动一时,传闻此人本出自千罗阁,千罗阁乃擅妙手歧黄之地,门下弟子秉性纯善,精通医药,却出了这名逆徒,违禁研毒且嚣张妄为,终被逐出师门。他浪迹江湖之时,死在其毒辣手段下之人不在少数,一度沦为武林公敌,就在遭各方仇家猛烈追杀时,此人突然失去行踪,仿佛一夜间便死在了不知名的地方一般。

  一直以来谁都以为他多半是丧命仇家之手,没想到那人居然还活在世上。

  “那是否查得判死青佗的下落?”

  这时上官无殷冷冷地开了口,兴许是家仇未报,面色极不和善。

  “听说秀州城南有间叫培元堂的药铺,店主是靳大侠的旧识好友吧。”

  话中暗指分明,闻言靳寒眼色一沉,环视在场诸位毫不掩饰的怀疑神情,严肃道:“可有证据?”

  不料出声的是一直沉默叶苍岚。

  “靳大侠之前是否服过珍稀药物,或修炼有百毒不侵的功夫?”

  “无。”

  “以人之原身,凡毒皆不能抗,若非特殊药效或功体护持,决无抵御之理,但当日靳大侠却未受毒害,依你所言,只怕唯一的可能,便是你与能御毒之人交陪甚久,多少承了他的身上的药性。而试问天下间能御五绝毒者,又有几人……”

  靳寒冷笑:“兴许是靳某运势凑巧,甚至天赋异禀,叶姑娘这般理由未免太过牵强。”

  萧悦道:“那在下就为靳兄引见一人。”

  说罢一抚掌,从屋角木柜后竟转出一个人来。靳寒吃了一惊,未想过坐了满堂的武林名家,屋中竟还有他人暗藏,加上那本是视线死角,他适才只顾着应对各方,完全不曾注意。再盯睛一看那人,更是大大地意外。

  干瘦的老头儿嘿嘿笑着走到众人跟前,道:“靳大侠可还记得老朽啊?”

  靳寒心中虽惊,表面冷静倒维持得天衣无缝,微笑问候:“魁老久违了。”

  “不错不错,若不是慕空色惹了乱子,想必你我总是久久不违。”

  “魁老的话,靳某听不明白。”

  魁千岁嗤鼻道:“在场的都是明白人,老朽便把话放开了说,盗蟾宫血珠的是慕空色,放五绝迷毒的还是慕空色,江湖中销声匿迹的判死青佗,就是他。”

  “你如何肯定是他?”

  “因为指使他盗血珠之人,是我。”

  靳寒闻言大笑,对上官无殷道:“上官兄,元凶自投罗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魁老跟着坦然大笑:“我只要他盗宝,可没要他害人,况且今日我出面做证,有萧三公子担保,上官家怎会为难于我?”

  上官无殷听了这番话,板着脸扭头重重哼了一声,想必是对放魁千岁一事万般不愿,但为追查仇人下落,又是无可奈何。魁老见靳寒满脸疑云沉重,大大方方一摊手:

  “有什么话只管问,老朽今天就答你个心服口服。”

  靳寒敛了笑,转眼瞧他,右手默默按上秋水三尺,颇有几分慑人的煞气。

  “若慕空色真是判死青佗这等厉害的人物,怎会听你差遣?“

  “这追究起来,可算是旧事了,当年他欠了我一个大人情,所以留下丹心翡翠为证,承诺老朽日后可任意让他做一件事。“

  “那么血珠被盗,最终也是交付在你的手上,你岂有理由双手奉还?”

  “不错,只可惜那小子给我的珠子是假,吞服下去差点要了我一条老命,既然大难不死,老朽断饶不了他。”

  “我与慕空色相识至今,从未发现他有何等武功修为。”

  “判死青佗叱咤风云的,从来不是武功,是毒。”魁老阴冷笑道,斜眼睨着靳寒。

  “靳大侠乃聪明人,慕空色的底细,你当真丝毫不知?听说当日唯独你与贼人交过手,当真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况且你这般名动江湖的高手,竟还让贼人脱逃,这其中有没有隐情,可难说的很呐……”

  一席话完靳寒已青了脸色,几欲发作,萧悦见气氛不对,连忙从中调解:“魁老也是就事论事,靳兄切莫介怀,还是重长计议的好。”

  靳寒顾着萧悦的情面,终是按耐了下来,闷声道:“此事我会亲自找慕空色认证。”

  “慢着。”一声喝止,出声的是上官无殷,只见他面容严峻,冷冷地说:“我以上官世家之名,要求慕空色与众人当面对质。”

  屋中静得针落可闻,几人心中却一片哗然。上官世家既为次最大的受害者,提此要求也是无可厚非,只是这样的要求,也足实削尽了靳寒的面子。靳寒自是不痛快,狠狠盯着上官无殷,对方也盯过来,与他目光凛冽地对视着对峙。片刻靳寒突然站起身来,大声宣道:

  “好,既然魁老有萧三公子作保,那我靳寒就要为慕空色作一个保。”

  众人不免又暗自哗然。靳寒立足江湖多年,名声在外,人品规矩是极上道的,这一保分量十足,连上官无殷也无话可驳,只得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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