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长歌 by 伦琴殿【完结】(4)

2019-01-26  作者|标签:伦琴殿

  斐颜敛了笑,上下打量着慕空色,道:“你心中怨愤,真的只因摩夜教连番设计逼迫于你么?”

  慕空色眼神一凛,斐颜却若无其事地给自己沏了盏茶品起来。

  “多年以前,我曾与正道中人有过一赌,赌双方能否不计恩怨,天涯同游,本以为胜券在握,结果天意弄人,庐山三昼夜的决战,他,断我两指。”

  斐颜放下茶盏,玩赏似的端看自己残缺的右手,轻蔑嗤道:“而我,废他双脚。”

  “摩夜教这些年日渐壮大,势力已开始渗入中原,武林中的名门正派早有心要对付,那就由我先下手为强。有道是正邪自古不两立,既然身在江湖,就由不得你选择。”

  慕空色严峻地神情渐渐变得有些微妙,仔细瞧着斐颜,半晌问道:“那人最后怎样了?”

  斐颜并不回答,只勾唇轻笑。

  “慕先生,可愿意入我摩夜教?”

  慕空色眯了纤长地眼,睫毛半垂,却没有再说话。 数日后斐洛带着一名白衣女子到来,向斐颜禀告,梅嫣红已摩夜教所擒人质之中逃脱。斐颜毫不诧异,也不忌讳让慕空色在旁听到,只命斐洛谴人追踪,其余人手撤回苗疆总坛。慕空色不明白斐颜的盘算,也不想过问,只随着他在小舍多留了几日,只是这几日里,又多了斐洛带来的一人。

  白衣素妆的叶苍岚站在窗边,清丽的面容有些憔悴,据说她身中摩夜教的秘毒,武功被制,没有斐颜每日供给的续命药,决活不过十二个时辰。此时斐颜不在,慕空色靠近她身边一同远望,道:“我不知斐颜留下你的目的是什么,但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换取他人的自由,绝对是笔亏本买卖。”

  叶苍岚一动不动地站着,低声道:“我只想保嫣红无事,还有人在等着她回去……”

  她的声音虽是淡定,却掩饰不住惆怅万千。慕空色转头看她,将手伸到她面前,摊开的掌上是一只封口的白陶小瓶,叶苍岚不解,望了眼瓶子,又望向慕空色。"

  “这是解药,连服四日,便可拔除你身上奇毒。”

  叶苍岚稍有迟疑,道:“你要放我走?”

  “解不解毒,走或不走,全凭你自己决定。”

  叶苍岚沉默片刻,终是抓过药瓶,转身而去。就在她走后一刻,有人从门口踱近来,慕空色倚着窗,似笑非笑地睨着斐颜。

  “你既想笼络她,为何又要放她走?”

  “有些人哪,不亲自认清事实,是不会死心的。”

  “那为何由我代给解药?”

  “日后,你们自然有用得着彼此的地方。”

  慕空色习惯性的拢起手,哼了一声。

  “你的话我照办了,那我的呢?”

  斐颜略笑着,走到他身前,明明神情很和蔼,看起来却无处不残酷。

  “放心,等你死了,我一定会帮你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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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梅嫣红脱身后,很快就被楚家的探子发现,回到了聚云山庄。她饱受伤苦,却马上指认出了摩夜教关押人质的几处隐秘据点,江湖各派闻讯立即着手营救,但摩夜教似乎在梅嫣红逃脱之后便早有预防,驻守据点的教徒几乎散尽,轻而易举地让正道人马救出了被劫众人。

  短短时日,整个江湖上还咬着上官家之变未松口,又因摩夜教兴风作雨而剑拔弩张,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传闻唯独不在获救之人行列的叶苍岚,竟是熬不住邪教软硬兼施的手段,已叛离正道自甘堕落了,而指证这一点的,正是她的师妹梅嫣红。只因叶苍岚入魔后意图格杀梅嫣红,尚念在多年同门情谊手下留了几分情面,才让梅嫣红奋力一搏,逃出生天。

  自被俘后叶苍岚一直未曾露脸,关于她的消息便越发可信了,无数人叹息扼腕,或鄙夷憎恶,对摩夜教更是惧恨交加,这一切在靳寒听来,又是另一番心境。

  开罪三大世家后靳寒便开始独自行动。近来他尾随各方救援人马东奔西走,始终没有发现慕空色的行踪,想着那人或许早就如叶苍岚般被摩夜教收拢,怕是再难寻见,便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焦虑还是怨恨起来。

  武林局势沸沸扬扬地折腾着,直到某日午后,有聚云山庄的人找上了靳寒。

  三大世家对自己起了戒心靳寒是知道的,所以即使被这三家的眼线时刻关注也不是什么怪事,但聚云山庄突然差人现身恭请,着实有点蹊跷。靳寒决不认为两者已冰释前嫌,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动身赴邀。

  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聚云山庄之邀,缘起一张战帖 聚云山庄之内,楚若歆,萧悦,上官无殷和几大派掌门皆已聚首。从寒着脸的楚若歆处接过一纸熟悉的笔迹,靳寒手执战帖,无语站在堂中,四周目光炯炯,宛如数道无形的枷锁,将他困入囹圄。

  帖上所约七日之后,聚云山庄,江湖恩怨了断,下书称谓,正是一指阴阳,判死青佗。

  可想而知,这天大的消息很快就会不胫而走,届时聚云山庄便成了无数人的复仇之地。于是靳寒向在场各位一抱拳,道:“靳某有个不情之请。”

  身居主位的楚若歆开口道:“靳大侠请讲。”

  “判死青佗下此战书,正是给受害众人报仇雪耻的大好机会。但早先是靳某错保恶徒,才致武林逢劫,在下良心难安,实在无颜愧对各路英雄。我蒙此奇耻大辱,全拜慕空色所赐,若不手刃奸人,又如何对得起众多受牵连的江湖同道?恳请在场诸位,给靳某一个与他一决生死的机会!”

  一番陈词慷慨激昂,四下窃窃私语。上官无殷冷哼道:“我反对!”

  靳寒知上官无殷还记恨他私放慕空色一事,便厉声道:“我靳寒当下立誓,若此次再姑息姓慕的,愿自废武功,从此弃剑江湖,任杀任剐,决无半句怨言!”

  这般毒誓,等于是赌了一生名望和自家性命,周围蓦然安静,萧悦正凑过去与楚若歆耳语,须臾,楚若歆点了点头。

  “好吧,我以聚云山庄之主的身份答应你,限一柱香的时间,还望靳大侠好好把握。”

  靳寒暗暗松了口气,道过一句谢,心里却苦笑箭在弦上,发与不发,都无退路。

  议会结束后,靳寒暂居聚云山庄,楚若歆之举看似挽留,实是监视。约定之日前,楚家下令封山戒严,但山下各好事势力依然闻风而来,短短时日,这俨然成了江湖上的头等大事。

  靳寒却不在意,他只是耐着性子等,日复一日,漫长如年。

  第七日,阴,春冷无风,天光黯淡。

  靳寒持剑守候,楚萧上官三家与各名门正派之主严阵以待,其余闲杂之辈皆被控制在外,慕空色却迟迟没有来。等到申时将过,渐已日暮西山,仍是一切如旧,有人沉不住气,开始出言斥骂。正在此时守门的仆从狂奔来禀,靳寒还未听完,身形闪动,第一个冲了出去,其他几人见状,也急急尾随上去。

  聚云山庄朱漆正门外,靳寒站定脚步,出现在面前的青衣男子正对着他,身材匀长气度悠然,清俊容颜偏衬着轻傲神态,恍有几分谪仙的风骨。二话不说,靳寒宝剑出鞘,长鸣不已,一道锐利银光如白虹贯空,剑气直逼对手而去。

  正当众人凝神观战时,梅嫣红从庄里走出来,手上端着一只黄铜小鼎,站在楚若歆的身侧

  鼎中一柱新点的清香,袅袅生烟。

  第十五章

  慕空色足尖点地,身轻如燕向后掠去,衣袂带风轻摇,那青翠颜色如同遇水的墨料,竟似晕在空气里一般,似有若无地缭绕周身。靳寒剑尖再快一分,就可刺中慕空色,突然见他身上青雾氤氲,手上飞快回势,犀利剑舞划出数道劲风护住自身,随即人已退到五步开外,蓄势待发。

  慕空色初现真正实力,凝神运化,以一身内功散出贴身瘴气,正是七殇之毒,近者必死无疑,境界至深,在额心印出一道墨绿痕迹,登时仙入修罗,形态狰狞,又万分邪魅。靳寒从未见他如此模样,不敢掉以轻心,剑走轻灵试图探他破绽,无奈那毒瘴煞气凌人,靳寒近身不得,过了十招,仍寻不着对方一丝空隙。

  反观慕空色,倒凭着身缠青雾攻势渐厉,似是看穿靳寒意不在杀,更是出手嚣张毫不留情。靳寒不惧他外家功夫,只忌他下毒手法出神入化,以守为攻,发现慕空色虽占上风,却不急着至他于死地,只欲擒故纵地耗着,像猫捉老鼠般戏耍挑衅,于是心中微恼,正避过一掌,刚巧晃见不远处梅嫣红手中小鼎,那香居然已燃尽大半!

  靳寒暗道不妙,自己只顾缠斗,差点忘了一柱香之限。失神瞬间,慕空色侧身攻来,靳寒反应稍慢半拍,眼看要遭毒手。萧悦等人见势有变,纷纷动作,便在他们出手前一刹那,一道耀眼冷光在昏暗地天色中快如流星闪电,直刺慕空色背心。慕空色听到身后有利器呼啸之声,心念疾转,未及回身先挥起一袖,脚下移步轻巧,用的是以柔克刚的法子。暗器来势汹汹,却被他含了内劲的宽袖一卷偏了方向,只在青布料上剖了长长一道口子,而后叮当坠地,乃是一枚锋利叶刃。

  慕空色刚应付完险些致命的暗袭,未伤分毫。不料暗器只是引开注意,倏地有雪白身影闪现,丝毫不留喘息之机,抓准慕空色翻袖时背处一闪即逝的空门,再赞一式。慕空色反应极迅速,立刻掩住空门翻掌打去,毒瘴随掌风狠狠扑向来人。只见那人身形灵动,云袖飞扬,扫起一股轻风抵挡毒气,身子随即稳稳落下,与他和靳寒形成三足鼎立之态,互相对峙。

  意外来者手上合着把晶骨扇子,黑色长发从耳后服顺地垂在胸前,一双眼淡淡地环视在场所有人,最终停留在梅嫣红身上。观战众人无不惊诧,梅嫣红迎上那人的视线,更是花容失色,忍不住双手一震,黄铜小鼎咣地掉在脚边,香灰洒了一地。"

  她口中喃喃叫道:“师姐……”

  叶苍岚朝她浅笑,转头冷眼直视慕空色。慕空色已然明白,半仰着脸蔑笑道:“原来你也是虚情假意之辈。”

  叶苍岚不屑道:“你这魔教妖人,若非我故作叛变,你们如何能把嫣红轻易交我发落,我刻意放她逃脱,才能将消息带去引人救援,为扶正道,叶苍岚一人担罪又算什么。”

  闻言楚若歆等人大惊,梅嫣红双唇微颤,已是无言以对。原以为叶苍岚堕入魔教,也是江湖上要针对的人物之一,没想到她竟是为救各派人质而忍辱负重以身犯险,江湖女子这等气度,实在令人顿生钦佩。

  “另外,苍岚还请诸位英雄前辈观视一物。”

  说罢她右手平举,五指渐展,掌中一丸红珠柔光浮动,上官无殷按耐不住地往前冲了一步,激动得几乎呼吸都急促起来——那整是失窃已久的蟾宫血珠!

  “当日你为履行魁千岁之约盗蟾宫血珠,得手后竟起贪心,以伪珠交易,导致魁老服食暴亡,谁料刚好被摩夜教暗中伺机之人钻了空子,易容成魁老的模样揭发于你。那时也是我等失察,才让妖人诡计得逞。而魔教此番动作,意在招纳,你竟也甘愿与邪道同流合污,我千方百计自魔教取得血珠,便是最好的证据。”

  叶苍岚望着慕空色,娓娓道完,场上偶尔有风吹过,极度安静之下暗流澎湃。每个人心中皆明了,无论先前江湖传闻如何,慕空色入魔对付武林正道已是不争的事实,若非如此,被他私占的蟾宫血珠,又怎么会被叶苍岚自摩夜教中取回?

  静默中有无数潜伏在四周人影聚集包围,未敢轻举妄动。靳寒只觉得手在发冷,那个背信弃义的人就在眼前,他却举不起剑。慕空色并不说话,身上不祥青雾愈发浓重起来,极强烈的妖邪气息压迫着各人的精神界点,毒素无形蔓延,有功力弱者开始口吐白沫不支倒地,更让众人咬牙切齿,又一时不知对策。

  就在这时,慕空色眉心紧皱,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

  第十六章

  天上,白昼的光被暗夜吞噬了大半,山野景物都昏灰得厉害,唯独一口接着一口呕出的血,猩红得莫名其妙,很是扎眼。

  即使牢牢捂着嘴,慕空色也无法阻止鲜艳地体液指间不断泻漏,好像五脏六腑都在排挤全部的血液,翻涌而出的浓烈腥味熏得人更想呕吐。他功力一散,周身毒瘴立刻飘忽消弭,顷刻间肤色如同幽魂般惨白。 _

  不知几时场周数盏石灯都已点起,火盏光芒恍惚,慕空色抬眼盯着叶苍岚,面上虽无表情,但不由怨毒得教人慌张。叶苍岚冷笑道:

  “你空门乍现之时,心俞穴上已中我入体暗刺,若你惊疑为何丝毫不觉痛楚,只因针上所浸正是五绝之毒!任你毒功天下无双,还是被我探知了破法,判死二字,今日叶苍岚送你!”

  心俞是慕空色功体要穴,乃唯一破功弱点,而五绝迷性厉害,中招之后麻痹了穴道,才毫无疼痛,一时隐而不发,但只要运动真气立刻就会血损气乱,心脉俱伤。七殇为内功修为练化之毒,功体重创立即反噬其身,才使慕空色呕血不止,顿落败境。情况转变太快,三大世家与正派首领只得暂且耐下心来,以不变应万变。

  慕空色满身血污,忽然低低地笑,无视一干人等,偏向靳寒望去,只一眼,身子便颓软倒下,像是悲秋时分的残叶凋零,随风归根。

  - 靳寒被他眼神触及,没来由地心中巨痛,似有无尽凄绝渗进骨子里去,看着慕空色倒在地上,长剑跟着从手里滑落,脑中轰然一炸,喜怒哀乐全化空白,踉跄了几步,飞扑上前去将人扶起。慕空色合眼躺在他怀中,灯火的光忽明忽暗地映在染血的脸上,靳寒甚至错觉他只是睡去,带着些不安稳的倦意,可指尖,已探不到一丝鼻息。

  川流不息地时间好像在这一刻悲哀地停止,有什么东西在心魂的最深处,崩溃陷落。

  靳寒疯了似的跳起来,抱着慕空色狂奔而去。离得最近的叶苍岚见状忙出手拦阻,众人这才如大梦初醒,齐拥而上。靳寒暴怒不已,提身高高跃起,将叶苍岚踢翻一旁,继续奔跑。背后大批人马还未追上,前方又来一道劲风,靳寒随机应变旋身闪避,冷不防有人从侧面袭来,正是声东击西。

  靳寒双手抱着一整个人无法出掌,暗道不好,不料来人并不伤他性命,只抢夺他手中尸体。此时叶苍岚雪白身影从后赶上,见有陌生人插手,手中执扇为剑直冲两人杀去,而在她身后紧追而来的各名门正派之主,也已近在咫尺。

  神秘人正夺过慕空色的尸身,叶苍岚冰骨扇至,本是凌厉一刺,却被他使了个巧拨千斤的招轻松化去,顺势又出不同两式打向两人,速度变幻令人匪夷所思。靳寒被逼后退自卫,叶苍岚却无法招架,被掌力打飞出去,刚好倒在前来援手的楚若歆身上。

  便趁这一空隙,神秘人搂着死去的慕空色,足御上乘轻功飞驰而去,行动如风。靳寒不肯罢休,拔腿急追,后面众人一并跟随追击而去。嘈杂的人声在夜色四合的空旷场地上渐渐遥远,楚若歆低头看靠在他胸前的叶苍岚,关切道:“没事吧?”"

  叶苍岚似受了些内伤,却撑着摇了摇头道:“我不要紧,只是蟾宫血珠……”.

  楚若歆心中一紧,看她忧郁地垂了眼,终究只能无声地叹息。

  大队人马追至后来,终是在苍茫暗夜中失了目标,无功而返。又得知蟾宫血珠再度被窃,上官无殷暴跳如雷,下令严密追查,但慕空色已死,半路插手之人身份成谜,即使铺天盖地地搜查也是大海捞针,一无所获。倒是谁也没有再为难靳寒,由他握着剑,头也不回地离开聚云山庄的纷纷扰扰,寞落得像一粒尘埃。

  江湖潮起潮落,就是一片是非葬骨地,昨日的满城风雨,今时已成饭后旧谈,然后被写入百晓生纸页泛黄的记载,或者被更多的恩怨情仇抹杀淡忘。

  靳寒却不能忘。他一直奔波,有时候好像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有时候又不知道。只是无法停止,否则就感觉连生命也要停止,虽然回忆还留在去年冬天,满目疮痍。他坐在陌生小镇的酒肆里喝酒,听旁桌侃侃而谈,这一年即将过去,随着武林新一波的腥风血雨。

  自判死青佗之事后,摩夜教突然隐其动作,恐是暗中酝酿阴谋,正道不知魔教底细,于是全面准备,策划万全。两方相互试探,交锋是迟早的局面,却在这时,又生异变。

  半年前,聚云山庄之主迎娶西华奇人门下女弟子梅嫣红,成亲当夜新娘突然昏迷,医治数日后人虽苏醒,但神智不清,渐趋癫狂。遂请萧府长公子诊断,发现是身中奇毒所致,而下毒者竟是她同门师姐叶苍岚。此事令人大为震惊,欲寻叶苍岚对质,人却不知所踪,江湖悠悠众口,纷纭不一,难知其中原委真相。

  靳寒不经意地听着,手边温过的酒一点点变凉。他还是自斟自饮,像在等待。

  第十七章

  “靳爷,别来无恙。”

  当姗姗来迟的人朝他笑着问候时,靳寒说不惊讶是假的。印象里还是那个卷着袖子手脚麻利的药铺小伙计,这会儿已成了举手投足都透着风流气质的少年佳公子,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老话总是很有道理。

  “想不到是你约我。”顿了顿,靳寒恍然道,“你是摩夜教的人?”!

  斐洛笑而不答,直接岔开话题:“我知道你在找人。”

  他压低了声音:“一个死人。”

  靳寒抓着酒杯的手势停住了,直勾勾地盯着他。

  “今日,我是来传话。”斐洛缓缓道,“当年慕空色身在摩夜教时,与教主互有条件交换,要教主在他命绝之后,将尸体交千罗阁发落。但后来教主除了夺走尸首,又取蟾宫血珠,是何原由?你们只当摩夜教贪图秘宝么,若我说,那珠子别有用处呢……”

  说到最后,他掐断了话头,挑眼瞥着靳寒。靳寒抿唇,慢慢喝尽杯中冷酒。酒落心头,却是火热,某些期望油然而生,有如永夜中看见了黎明破晓,但脸上神情依旧平淡。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斐洛嗤道:“教主之命,不得不从,你信也罢,不信也罢。”

  语毕起身就走。靳寒看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继续倒酒。摩夜教主谴人特来知会的用意是什么,他不想追究,但千罗阁,即便是刀山火海,也要去闯一闯了。 岭南青峰连绵,千罗阁深处幽翠峡谷之中,遍地草木郁郁,鸟语花香,真同那世外桃源一般。靳寒跋山涉水而来,冒昧拜访,自己都觉得唐突,所幸阁中弟子秉性纯良彬彬有礼,也未多刁难,便替他通报进去。谁想千罗阁主却非易与之人,听得靳寒是为慕空色而来,拒不赐见。

  靳寒有求于人,无奈万般隐忍,也不甘放弃,留不得阁中,便守在谷外,盘算着先守上个三天三夜,若阁主还不肯露面,他再闯阁不迟,或者夜探尚可。有了定论,他开始静心等候,才守至第二天清晨,阁中竟有人前来相见。

  来者是一名年过而立的男子,面目祥和,对靳寒道:“不必守了,阁主不会见你的。”

  靳寒置若罔闻,那人也不生气,只说:“倘若你想见慕空色,我可以带你去。”

  靳寒闻言一惊,转眼见男子与自己擦身而过,急忙紧跟上去。男子带着他往谷外走,路上并不说话,翻过一个山头,带他到了一片林间空地。靳寒四下张望,发现除了他俩再无人迹,不禁疑惑难道有诈。这时领路男子伸手指示,道:“那便是了。”

  靳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几棵树木遮掩之处,有个微微隆起的土坟,坟前只散着些荒凉野草,竟连一块刻着姓名的简陋墓牌都没有。

  仿佛冰冻三尺之时被冷水当头浇下,将那一线希翼活活扼杀,靳寒只觉得人晃了晃,脚下一阵发虚。他难以置信地注视着那名男子,对方怅然地点了点头,靳寒闷喘一声,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摔到坟前,执剑当锄死命去刨那土丘。剑是兵器,到底不适合作活,他甩手丢开了,用十指继续掰坟。可指是骨肉长成,怎么经得起土石摩擦,不一会儿靳寒的双手已是皮开肉绽,本该连心得疼,他却像疯傻了似的全然不觉得。

  领路的男子只是簇眉看着,也不阻拦。突然靳寒像是挖出了什么,直起身向他转过来,手中捧着件染了大片血迹的青色袍子,虽沾满泥土,仍盖不住干涸地赤褐色触目惊心。原来那土坟中无棺也无尸,只是堆成个样子,浅浅地埋了一套血衣。

  靳寒大口喘息道:“他没死。”

  那人淡淡地回道:“他死了。”

  靳寒一指被破坏的坟,冷声道:“那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苦笑道:“慕空色是本门弃徒,又在江湖上作恶多端,死后阁主岂能容他玷污千罗阁的名声,尸首早就送去化作药肥了。这些衣物阁主本交我处理,我念在曾为他师兄,便瞒着阁主在此葬了个衣冠冢,也算仁至义尽。”

  靳寒却不相信,眼神如炬,似要灼穿人般瞪着对方。

  “他真的死了?不可能,有蟾宫血珠续命,他怎么轻易死得了!”

  “我不知他是否服过蟾宫血珠这等宝物,就算服过又能怎样?他死穴被破,体内遭剧毒反噬,是顷刻断命的情形,神仙也难救。”

  “我言尽于此,明白了,就回去吧。” 普天之下,到底该往处出去?离开千罗阁后,靳寒这样问自己。

  其实答案很简单,天涯海角,哪里去不得?就如以往一样我行我素孑然不羁,重振侠威然后笑傲江湖。可是登峰造极之后,再回头找寻,身边那盏暖黄的灯,却已消失无踪。

  不知去处,是因为没了归处,心缺了一角,又如何潇洒得起来? _

  靳寒觉得无比疲累,最终,他回到了培元堂。

  那间小小的药铺子居然还开着,一直代理管事的老掌柜见到他的时候,激动得简直要哭出来。靳寒安慰了他几句,又扯了些关于慕空色和斐洛的谎话,便自作主张将店过继给掌柜的了,自己只要了后头小楼上的房间住着,蹉跎时日。

  一个人留在曾经两人相处的地方久了,竟然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新年元宵刚过,天就下起了绵绵细雨,就在一个湿润的午后,伙计善宝跑来说店里来了位女客,指名要见靳寒。靳寒略带疑惑地出去店堂里,入眼的女子姿容清艳,一袭白衣不算陌生。

  那正是失踪已久的叶苍岚。——————————————————————————

  第十八章

  叶苍岚坐在小楼上打量着靳寒,道:“靳大侠近来可好?”

  靳寒略笑不答。叶苍岚沉默了半晌,又道:“聚云山庄的事,你可听说了?”

  靳寒稍稍颔首,道:“看来叶姑娘有故事要说。”

  叶苍岚笑了笑:“江湖上人人道我心狠手辣,谁又知心狠手辣的岂止我一个。”

  “嫣红明知我答应入魔教是为救她,却反咬一口诬陷我勾结邪魔歪道,我从不跟她争什么,她却要致我死地才肯安心,天下人不信我,楚若歆亦不信我,那段纠葛已说不清楚,终究容得下我的,竟只有摩夜教。”她嘲弄着,轻叹一声。

  “慕空色曾来找过我。”

  话锋忽转,靳寒怔了一怔,等着她继续说。

  “我们立了个交易。他助我洗清全部罪名,重回武林复仇,我则出手杀他,帮他彻底退离江湖,所以聚云山庄一战,其实早有计划。”

  靳寒有点反应不及,觉得满腹疑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心跳倒开始加速了。

  叶苍岚看出他的焦虑,便仔细说道:“判死青佗也曾是纵横江湖的高手,若非故意,怎会轻易显露弱点。我确实出手破他要穴,他血伤气损也是事实,但刺上之毒,却没有那么简单。当日我只按他交代行动,事后查证许久,才找到扭转关键所在,外人只知判死青佗手上厉害得是五绝七殇,却不知他还有第三种独门异毒。”"

  靳寒凝神屏气,听她道:“这第三种毒名唤九魄,是由五绝七殇配合而成,失效极快,故不能常用。但此毒尤其奥妙,中者当即身亡,一日后可死而复生。所以我必须破他功体,引起七殇反噬,正合刺上五绝之毒化作九魄,诈死蒙蔽众人,如此既能保全于你,又能全身而退,真是兵行险招,至之死地而后生。”

  靳寒听到此,连呼吸也不顺了,讷讷道:“那千罗阁……”

  “摩夜教主掠去慕空色后,我故意让他夺走蟾宫血珠,慕空色体内毒性猛烈,需靠此物药性护住心脉,还要以千罗阁上乘秘药针法驱毒,才能保其性命。千罗阁避世独立,对弃徒之事定忌讳三分,是否真在暗中救治我不得而知,但慕空色遗言如此,必有他自己的打算。” _

  闻言靳寒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叶苍岚见他如坠梦里,复而笑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还记得当初你为何负伤流落街头巷中,为慕空色所救么?”

  靳寒脸色微变。这他如何能忘,当初他年轻气盛,连诛七大恶人中的六个,却不敌恶人之首,负伤败走,又被其多处追杀,原抱着战死决心,不料遇见了慕空色。伤愈复出后,听闻恶人之首意外身亡,却丝毫不影响他诛杀六大恶人的功绩,江湖上一时声名显赫。

  直到想起慕空色在深夜中冷笑的样子,说那是不过是个局,靳寒突然胸口发闷。

  “我从在摩夜教时听说,七大恶人之首武功高强,魁千岁的索鬼爪却是克制之招,而慕空色当年正是委托魁老杀七恶之首,才以丹心翡翠为证,欠下不得不还的人情。”

  叶苍岚捋着前额的发,幽幽道,“想他那时初隐江湖,再涉纷争并非明智之举,判死青佗何等人物,或许救你别有居心,但其中若无真意,又何必作此牺牲。”

  靳寒胸口闷得有些发痛,一字字压在心上,千斤之重。叶苍岚也不多理睬,随他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了。待她走后,靳寒总想思考点什么,可脑中杂乱无绪,想了半天,空空如也,于是辗转反复,彻夜未眠。

  他靠在窗口看天边曙光柔和,冬日清晨寒意刺骨,却让人格外清醒,无端就哼起了调子,好像回到某天某时同个地方,那人就在身边依着,和他唱一样的曲。

  好梦狂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

  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靳寒离开了培元堂,也沉没于江湖,隐姓埋名四海漂泊,弄着些私贩线报的买卖。若是原本的自己,是极不屑这种行当的,但真上手做了发现也颇有趣味,各种各样的事情像钱币货物般地流通着,有他漠不关心的,也有他想知道的。

  世道上明枪暗箭爱恨交织,那些熟知的名字曾轰动武林又归于寂静,大侠也好小卒也罢,始终不过大浪淘沙,不断前赴后继,是因为人心总有太多放不下。靳寒边走边扳着指头数年份,心想这么多年了,自己也还是放不下,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想着又自嘲地笑笑,也没什么不好。_

  远远地,一片小村落已出现在视野之中,正是近来得手的线索所指之处。

  靳寒站在村南的一户人家门口,道了声是来看诊的,便走了进去。屋子里弥漫着清淡地涩味,陈设很是简朴,男主人正坐着休憩,手拈一支细长烟管浅抽,抬眼见靳寒来了,不由定睛看着,烟嘴稍离了唇边。

  靳寒正对着他坐下,两人互视了半天,未说一字。最后还是屋主漠然开口道:“是什么病状?”

  靳寒脸色沉静,道:“我这旧病犯起来凶得很,还得留着让大夫观察。”

  那人消瘦的面上没什么表情,站起身来将烟管搁在窗台上拍了几下,残灰剩渣便簌簌落在了窗外。

  “我这里不留客。”赶人的口气犹如清烟管似的,干净利落不留情。

  靳寒略笑着站起来,从背后过去搂住了他。那人下意识地挣扎,稍稍动作,又突然微躬了身子。靳寒感觉异样,俯在他耳边问:“怎么了?”

  那人背靠他身上,默默不语,靳寒惊诧,转念问道:“莫非是毒……”

  那人摇了摇头,许久才道:“毒早已解,只是后性太烈,我功体尽废,心余疾症。”

  说着,他淡淡苦笑,靳寒心中一沉,已有预感,却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前尘往事,可尽抛浮云,然人生苦短,所剩几多?

  无论未来如何,这次不能再放手。

  “以后,我给你卷烟种药,陪你唱曲度日,可好?”他的下颚抵在那人的肩头,轻声道,“你也应过,要好好在我身边,不是么。”那人终是什么也不说,精致狭长地眼眸垂下来,任他拥在怀里,交叠着心跳和呼吸。似笑,似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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