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月 作者:竹斋眠听雨【完结】(3)

2019-06-08  作者|标签:竹斋眠听雨 布衣生活

  失去视力虽然葬送了裴若月的仕途,但是最终让他完全抛却名利场的,却是他自己放不下的自尊。在得了那场大病之后,裴若月发现,他已经无法再和同窗待在一起学习。他看不到纸上的字,只能在课上认真听先生讲解。当别人在课后继续博览群书的时候,他知道的永远只是课上讲过的内容。在这所人才济济的大书院里,裴若月很快就被残忍的甩到了后面。先生对他的特殊优待,同学们害怕伤害他自尊心的小心翼翼的相处,以及自己赶不上的学习进度,统统都让他觉得受伤。在失去视力之后的一个月之内,裴若月最终还是离开书院,默默的收拾包袱回到了老家。那段时间他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恨自己当初为什么喝酒,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灾祸。

  在最开始失明的那段时间里,裴若月既伤心,又愤怒,但更多的是无力感。他是家道中落的商人之子,而且还是偏房所生,母亲在家中地位低微,常常要受大太太的无端折辱。从小他就发誓长大后要出人头地,让自己的母亲挺起胸膛,扬眉吐气,因此读书格外用功。但是无论他怎么用功,他的父亲都很少正眼看他,对自己的母亲也没有丝毫的怜爱。他的父亲就是一个麻木温顺的孝子,说得过分点,是一头不会反抗,老实得本分了的牲畜。他心甘情愿地接受着祖母为他安排好的一切,活成了她所期待的样子,一个规规矩矩的,合乎情理的人。这样了无生趣的父亲早早的就去世了,就在他十岁的时候。他想他死去的时候,应该对人世是没有丝毫留恋的。

  他们父子之间唯一的温情的时刻,是父亲临死之前,把他叫到床前。他干燥的嘴唇靠近他的耳朵,气若游丝的对他说道,“好好照顾你娘。”

  末了,他有气无力的转过头,像是失去了水分一样干瘪的脸庞深深地陷入了枕头之中。“别学我。”

  那是父亲最终留给他的三个字。在光线昏昧的老屋里,这三个字简直就像是千斤重的石头,密不透风的压在了他的心上。他看着父亲那倾颓的背影,闻着父亲那和屋子一样糟朽的气息,忽然对未知的命运感到恐惧。自己以后,也会成为父亲这样,完全感受不到幸福,临死之前都闷闷不乐的可怜虫吗?他身上流着和父亲一样的血,可父亲却让自己不要学他,不要和他一样。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摆脱父亲刻在他身上的样子?

  至今不明白父亲最后说的这三个字的深意,那时候他还懵懵懂懂。父亲死后分了家,他和母亲分到了一座偏僻的小院子。母亲紧巴巴的握着父亲留下来的几个钱,请不起太多仆人,很多事都要学着自己做,但是一直出手大方的给自己最好的条件念书。他为了求学远走他乡,把母亲独自留在这个小院子里。他告诉自己回乡的时候,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可没想到最终自己竟是以这样的面目回来,以这种让母亲伤心欲绝的方式。

  在他最伤心最绝望的时候,是母亲的温柔抚平了他内心的伤口。他不知道母亲为自己流过多少泪,可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从不敢哭。她总是一脸高高兴兴的样子,告诉自己今天外面的阳光很好,要多出去晒晒太阳,不要老是闷在屋里,娘给你念一段书。在母亲的照顾之下,他逐渐从灰色的情绪之中走了出来,接受了自己的失明和命运。在失明一年之后,他又重新学会了写字。母亲叫人用木条给他做了个有很多格子的方框,让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往里填。在练习了很久之后,他不用那个东西,也能写出一首整齐漂亮的字。

  烧火,做饭,洗衣,打水。母亲一样一样的教会了他。他知道母亲是怕以后没有人照顾自己,所以一点一滴的把这些基本的生存技能教给了他。他原本还不知道母亲竟然还会做这些东西。在自己学会这些东西之后,母亲当年就去世了。这时候他才知道母亲原来早已病重。

  在街坊邻居和仆人的帮助下,裴若月帮母亲料理了丧事,他甚至没有办法给她买一口太好的棺材。跪在灵堂上的时候,他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想到她落寞而又普通的一生,想到自己以后没有母亲的生活,几乎痛得肝肠寸断。但是他已经不会像之前失明的时候那样,再自暴自弃,自怨自艾。他终于明白父亲临终之前对他说过的话,以及母亲教给他的东西。

  父亲说,别学我。

  他终其一生,不懂得怎么去爱人,也学不会去爱。从未体会到快乐,因此也不愿意儿子重蹈覆辙。而他的母亲,却教会他如何去爱。爱身边重要的或可有可无的人,爱不如意的生活,爱并不友善的世界。她得到的爱很少,给别人的爱却很多。裴若月始终觉得,母亲这一生虽然寂寞坎坷,但她总是能在其中找到快乐。她不仅把他生了下来,还告诉他怎样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来今晚要写完的!忽然想改结局了!发誓清明前会写完!不然!我就胖10斤!

第2章 第 2 章

  在母亲去世之后,裴若月把母亲留下的一点钱财给了常年伺候他们的一位老仆,自己则在母亲的坟旁结庐,为她戴了三年的孝。在这黑暗的孤寂中过了三年之后,有新的东西从他黑暗的世界里面生长出来。那是万物细微的声音和气味。裴若月在这三年的时光里,开始体会到很多当时自己不曾体会过的事。回望当初自己读书,与文人往来结交的那段日子,真的好像南柯一梦,梦醒了也就散了。他对于过去不再留恋,现在的他只在乎今天要怎么吃到饭,怎么活下去,怎么把以后的日子过好。他掌握了母亲教给他的技能,一个人烧火做饭,一个人清洁打扫。像是一只原本线条锋利的车轮,在石子路上多滚过几次之后,他渐渐的也步入了平缓的生活,掌握了自己的生活节奏。

  只是,有时候晚上睡觉,一个人躺在被子里,还是会觉得有些孤单。

  真安静啊。

  空旷的夜,对他来说是一片太过宽广无垠的荒漠。他一个人行走在沙漠里,伴随他的永远只有萧瑟的风声。他能听见老鼠在屋梁上跑动的声音,听到风拂过窗纸的沙沙的声音,听到半夜巷子里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可这些声音只能加深他一个人的寂寞。他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有那么一个人,能在自己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和自己说说话,那该有多好。哪怕是只听见那人的呼吸声,自己也能够安稳的翻个身,继续睡觉。

  夜里这样想着,他常常想起自己以前还没瞎的时候见过那的些女孩子。乌云一样浓密的发,樱桃一样鲜红的唇,雪花一样洁白的腮。自己当年在读书的时候,也没少看过那些红袖添香,才子佳人的故事。他也曾幻想过自己能够娶位琴瑟和鸣,温婉端庄的妻子。说到这儿,他这人的桃花运向来不怎么好。他从小定亲的一个姑娘还没长到十岁,就得了天花去了。在书院读书的时候,明明他没有那方面的癖好,但总是被一些同窗纠缠牵扯,卷进不必要的麻烦之中。唯一他自己觉得不算烂桃花的一次,是自己在按察使殷大人家中,见到殷大人的独女殷秀秀。他至今还记得那个漂亮的女孩子,看起来小鸟依人,实际上古灵精怪的,总是喜欢在出其不意的地方捉弄自己,看自己出洋相。他和殷大人的外甥柳鸣春是朋友,那次去拜访殷大人,也是柳鸣春硬拖着自己,说要带自己去舅舅的后花园赏花。等到去了殷府他才知道,殷府的二公子,也是和他在一个书院念书,一个叫做殷梅笙的。他和那殷梅笙的关系不算太好,只是见面偶尔会点头打个招呼,彼此知道对方有这个人的存在。之前和他初识的时候,自己对他倒也热络过一阵。但是这人不苟言笑,总是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在知道殷梅笙的家境之后,他觉得殷梅笙或许是觉得自己想攀附于他,所以才不愿意让自己靠近。想到这一点后,自己便渐渐同他疏远,不愿让他觉得自己是攀龙附凤之辈。殷梅笙也是不会主动同人亲近的,两个人自此便淡了。

  和柳鸣春进了殷府,当面便碰到了正要出门的殷梅笙。殷梅笙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柳鸣春笑嘻嘻跟表哥打了个招呼,说这位是裴若月,你应该在书院见过的。殷梅笙淡淡说了句那是自然,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殷梅笙对自己的到访丝毫不热情,裴若月隐隐便觉得他并不怎么待见自己。等到殷梅笙回来之后,自己正和柳鸣春,殷秀秀两个在院中的花墙下赏花。殷秀秀在院子里摘了好多红花,让柳鸣春帮忙按住,一朵一朵的,把自己打扮得好像一个俗艳的媒人一般。就在这种丢脸的时候,殷梅笙回了家,刚巧就瞧见了自己这副滑稽的样子。

  “你们在闹什么?”

  极其正式,斥责的语气。刚刚三人之间的愉悦气氛一扫而光。殷秀秀上前缓和气氛,拉住殷梅笙的手,说只不过是跟裴哥哥开个玩笑而已,干嘛那么认真。殷梅笙瞪了殷秀秀一眼,没有说话。殷秀秀也知道自己今日举止轻浮了,便耷拉着脑袋回了房。

  从那之后,自己便没有见过那个叫秀秀的姑娘。

  和往日的他不同。那一天的殷梅笙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浑身是刺。尽管自己对殷秀秀的确很有好感,但是殷梅笙莫名其妙的敌意摆在那里,自己又怎敢对他心爱的妹妹,还有什么非分之想。

  即使出身低微,但是关于门当户对这点自知之明,总还是有的。

  自己在殷府待得浑身不自在,只想着快些逃走,却没想到吃完晚饭后,却被殷老爷子叫去见了一面。

  殷老爷子在书房里处理公务,殷梅笙也在一旁帮他拟写文书。柳鸣春也不清楚殷老爷子为什么一时兴起要见裴若月,因此被叫到书房也是一脸懵。

  “舅舅,这是和我同窗的裴朗,笙哥哥也认识他的。”

  殷老爷子看了殷梅笙一眼,缓缓点了个头,说,“的确生得标致。”

  “这里有我今天写的一首七绝,听鸣春说,你在诸生之间文采最好,你帮老夫看看?”

  “晚辈不敢。”

  裴若月有些惶惑的接过巡检司大人的诗作。他不知道殷老爷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好硬着头皮看了。这是一首写思乡的诗作。首联和颔联写了诗人羁旅途中,夜不能寐所见的凄清景象。颈联和尾联则回忆了当年坐着小船离家赶考时的抱负和雄心。年少时离乡的迫不及待和如今故乡难回的心态形成了鲜明对比,令人读来唏嘘。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3/23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