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扫墓 by 吴沉水(上)【完结】(11)

2019-05-31  作者|标签:


  “当然,”我笑了起来,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觉得有人冲你微笑是件不错的事,“日安,陈先生,很高兴又遇见你。”
  陈成涵大踏步走过来,笑着摇头说:“不不,别叫我什么先生,我以为上次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在这里……”他注意到我身上的病人服,立即担忧地问:“你病了?还是上次的问题?还好吗?”
  我微笑着看他,说:“你这么多问题,让我回答哪一个?”

  第 21 章

  “那,请从你的病情谈起。”他微笑着坐了下来,“别告诉我,那晚我不该放你回去,而该将你直接送这来。”
  我笑了,说:“哪里。只是中暑了,拖着没处理,就变成肺炎,又有些并发症。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你看起来脸色还很苍白。”他温柔地看着我,说:“真的已经好了吗?”
  “当然,你可以问护士小姐,”我转头看向那个照顾了我几日的护士,微笑着用英语说:“杰西卡,我是不是已经壮得像头牛了?”
  那护士姑娘是菲律宾裔,在本港呆了多年,外形高鼻深目,是相当出色的美女。她性情泼辣,业务熟练。我血管细,又易出血,扎点滴打针均颇考护士功底,别的姑娘弄了几次,将我的手背弄得一片青紫,夏兆柏甚为不满,在一旁声势慑人地死命盯着瞧,那些胆小的姑娘更加如履薄冰,一紧张,出错更多。后来杰西卡一到,反先吼夏兆柏“无关人等先离去”,后又以女屠夫的气概,一把将我胳膊撸起,三下两下,便找对血管,打针完毕。我接触了几日,非常喜欢这种豪爽有匪气的女生,有她在场,便是对着夏兆柏,我也要坦然从容得多。她虽一脸瞧不上我这等“瘦鸭”身板,可心里怜我们孤儿寡母,夏兆柏又凶神恶煞,大概以为,我不是被胁迫,便是被为难,因而待我倒甚好,恶声恶气之下,其实为人温柔。
  她听我这么一问,立即从鼻孔冷哼了一声,说:“是啊,像牛,不过是非洲难民养的牛。”
  我大笑,说:“你说简妈是非洲难民啊,杰西卡,你歧视哦。”
  杰西卡与简妈一个只会说半生不熟的粤语,一个只会讲几句英文,居然“鸡同鸭讲”,都能讲得通,现在慢慢也有了点默契,估计是同类欣赏。她一听我这么说,立即斥道:“歧视个鬼,你等着,我回去就安排实习护工给你打针,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歧视!”
  我实在怕那些姑娘仔盯着我的脸,不是八卦就是诡异的目光,忙赔笑说:“我错了,杰西卡,来,亲爱的,跟我握握手吧。”
  我伸出手去,她爱理不理地碰了一下,同意与我言归于好。我回过头,却见陈成涵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温暖的笑意,不由一愣,微微一笑,问:“怎么?”
  “真奇怪,我刚刚看着你,感觉你好像不是你……”他困惑地微微蹙眉。
  “不是我?如果我没记错,你好像,不知道我以前是怎样的。”我心里一突,面子上却开玩笑说:“莫非就如中国故事那样,突然之间,有只动物的精怪钻入我的身体?”
  他摇着手指说:“不不,不是精怪,是某个掉了翅膀的小天使。”
  “请千万别提天使这种生物,”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对羽毛过敏。”
  他呵呵低笑起来,笑得非常愉快,说:“天,简逸,你真是太可爱了,我为什么一会觉得你是十几岁的少年;一会又觉得,你要远远超过你的实际年龄呢?”
  “是的先生,”我有些暗自心惊,却面不改色地微笑说:“我住院的时候才十七岁,但经过杰西卡对我度日如年的锻炼,您看到的我其实已经三十七了。”
  他笑得更厉害了,偷眼看了杰西卡一眼,又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们因为说的是法语,所以杰西卡听得一头雾水,但看这情形,也知道我在编排她什么话,俏脸一沉,咬牙说:“简先生,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晚餐吃我亲手做的咖喱饭好不好?”
  我一听,立即苦了脸,杰西卡手脚麻利,却对厨房的活一窍不通。某日看到简妈为我送来的汤水饭菜,极度垂涎,央求着简妈教,简妈自然好为人师,两人嘀咕了半日。隔天杰西卡带来成品,便是咖喱鸡,诚邀我品尝,我是向来不忍拂人心意的,便尝了一口,那等怪异滋味,真是毕生难忘,从此以后,杰西卡姑娘的咖喱饭遂成梦魇。我一听之下,立即用英文对陈成涵说:“陈先生,难得相遇,若无事,陪我吃饭可好?”
  陈成涵笑眯眯地看着我,点点头说:“荣幸之至。”
  “你请。”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他呵呵笑道:“当然,只是医院餐厅,难有好东西,你又病着……”
  “无妨,这里有很好味的三明治。”我说,他眼睛微亮,想是与我想起上次吃三明治的经历,那次相谈甚欢,大家彼此都留下很好印象,如今想来,也是乐事一件。
  为了摆脱杰西卡魔女的禁锢,陈成涵极具绅士风度地在医院餐厅请我吃了一客套餐。这人的优雅是入骨的,举着寻常刀叉,吃着寻常食物,却仍给人置身星级酒店,高级会所的错觉。这顿饭我们仍旧吃得很开心,聊的话,也相当自由。他看着我的目光炯炯有神,倒像这盛夏傍晚的余晖,全集于他的眸子之中。
  我暗地里观察这个男人,他的牙齿雪白,笑容完美无缺,脸上的表情,恰到好处表达了重逢的惊喜、对他人身体的关心体贴、对未来友谊的期待和着重。亲切而不热络,礼貌却又透着欢喜,如此拿捏得当,实在是一种需要磨练的本事。我不得不承认,这种上流社会的社交模式,其实也是我所熟知且深入骨髓的,只不过,陈成涵身上又有美国文化中率性真诚的表象,使他看起来,远要较林世东当年更为洒脱自如,更为可亲可近。若我这具躯壳内不是藏匿一缕三十几岁的灵魂,若只凭着简逸十七岁半的阅历,恐怕不出几招,便会对这男人掏心掏肺,视为知己良朋。
  只是我有些费解,陈成涵待我,有些过了度的迁就。按理说,他如此高超的社交伎俩,真当引名媛为之钦慕痴迷,引盟友为之鼓舞欢欣,引敌要为之迷惑扰乱,实不该浪费在我这样一个,不过一面之缘的平凡男孩身上。
  我一面与陈成涵交谈,一面颇觉有种奇特的不真实感。我的观念中,真正的上流社会其实与一般的有钱人泾渭分明,他们都有各自固定的社交圈,有固定的朋友和往来对象,彼此的感情中牵绊着休戚相关的利益,当然也有各自熟悉的话题和娱乐方式。那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圈子,很少会有浪漫小说或烂俗电视剧所允诺的那种,富人与穷人之间跨越阶级出身的爱情发生。这是因为,那个圈子的每个人,都被规训得很好,在温文尔雅,讲求礼仪的面具下,小心地隐藏自己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对他人的轻蔑,这样的心境之下,很少有人会真心平等看待这个圈子以外的人,再加上本性中的警惕和狐疑,使得这个圈的大多数人,亲民角色演的真假难分,狎玩包养视为风雅之事,但很难正式接纳一个“非我族类”的人作为朋友或伴侣。
  所以当年夏兆柏犹如黑马闯了进来,才会处处遭人冷遇,处处被人暗地里取笑。便是今日,哪怕他富可敌国,众人对他都无可奈何,可是,对他的恭敬或客气也不过是一种权宜,私心里,我敢打包票,怕是该瞧不起他,还是瞧不起他。
  不过夏兆柏又怎会在乎?他犹如狩猎野兽,窥伺一旁,见哪家公司疲弱无力,即会伺机而动,将之蚕食殆尽。他有令人胆寒的手段,而恐怕,他也很是享受这一过程。
  我忽然想到,夏兆柏若是猎豹,那么陈成涵是什么?他花时间精力与我打交道,到底,为的是那般?
  还是说,其实,是我自己思维太过刻板,陈成涵这种美国华裔商家出身的,到底与老派港式世家出身的人,差别很大。至少此刻,灯下看着他这张赏心悦目的帅哥脸,眼底眉间,一派明明白白的真诚。
  我哑然失笑,我已不是林世东,旁人何须对我曲意奉承?我连住这个医院的钱,都是夏兆柏垫付,有空想哪个,倒不如切实享受下这顿愉快的晚餐来得实惠。今晚食物不错,倾谈对象也合我心意,既不让我惧怕,又不让我抗拒,我开始觉得,陈成涵一张俊脸,看起来也格外合我眼缘。我今日精神甚好,药物也按时服下,例行检查,各项指标也臻于正常。简师奶打了电话,说忙着上工培训,过几日,便去超市上班。一切都显得那么顺利,大概过几日,就可以出院,回复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中。
  “在笑什么?”他挑了眉毛,说:“就像一只储备够了粮食,心满意足准备过冬的鼹鼠一样。”
  我呵呵低笑,说:“是,我还有美丽的黑天鹅绒袍子,不过缺一个拇指姑娘。”
  陈成涵笑容温暖,定定地看着我,低声说:“你若愿意,这里有现成的拇指先生。”
  我微微一愣,陈成涵已经笑开了,岔开话题说:“我小时候,学校也排演过拇指姑娘。”
  “哦,你演鼹鼠大人?”我问他。
  “不是,”他摇摇头,神秘地说:“你猜。”
  “不会是拇指姑娘吧,”我笑了起来,打量他高挑的身材,说:“你也太巨型了。”
  陈成涵略有些赧颜,说:“当然不是,我演的是背景。”
  “啊?”我吃惊,继而闷笑:“就是站在主角后面动也不能动的那种?”
  “是啊,穿着傻兮兮的大麦服装装成一颗麦子,”他忍着笑,说:“越想越不忿,凭什么我不能演小王子,要演这个,于是我故意摔倒,哇的一声在舞台上大哭起来,其他小朋友都呆了,也跟着莫名其妙地哭,整个演出都让我弄砸了。”
  我哈哈大笑,问:“你多大?”
  “五岁不到吧。”他与我一同笑了起来,说:“实在是人生最初的一个败笔,最可恨是我的妈咪,还将之录了下来,每回家庭聚会,便要放一遍给大家看。”
  我笑着摇摇头,说:“你童年看来很幸福。”
  “还好吧,”他盯着我,问:“你呢?小时候可有糗事?”
  我么?我想了一下,林世东的童年基本上是一个不断学习的过程,简逸的,少小贫寒,且性格自闭,应该也没有。我微笑了一下,说:“我记不得了。”
  “怎么?”他皱眉看我。
  “以前出过车祸,”我淡淡地说:“有很多事情,都记不得。”
  气氛一下有些沉闷,陈成涵伸出手,轻轻搭在我手背上,微笑说:“也许没了些记忆,是为了腾出空间,来安放更好的。”
  我实在喜欢他如此善解人意,便是没有失忆的痛苦,可却也能因为这三言两语,而心里热乎起来。我抬头冲他感激一笑,他目光深邃,专注地看着我,半响才说:“而且有种说法:人在临死前那一刻,你的整个一生会在眼前过一遍。不过这是无法确证的,人死都死了,你怎么知道,他临死前那一刻在想什么……”
  我心不在焉地听,却想除非有人跟我一样,移魂还阳,方有发言权,只是,便是有我这样的人,又怎肯说出自己乃借尸还魂,重生于世?
  我一抬头,正撞进他柔柔的目光中,周遭气氛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我前世今生,从未有人,带着如此满盈若水的目光,欲说还休地看着我,我的脸颊不由自主有些发烫,忽然意识到,他搭在我手背上的手,不知何时,变成了轻轻握住。我勉强一笑,想将手抽回,却被他一把攥紧,我微吃惊,说:“陈先生,你这是……”
  陈成涵只是深深看着我,一言不发,呼吸有些急促,说:“简逸,我……”
  他尚未来得及说完,却听一旁有人讥讽而慵懒地说:“真是了不起啊,所谓的后生可畏,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脸色一变,那把优雅如大提琴一般的低音,慢慢地靠近了过来,似乎还带着笑:“这位,应该是陈三公子吧,不错不错,果然够份量,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人玩拖手仔(拉手)。”

  第 22 章

  我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狂风暴雨抽打在脸上身上的疼痛,仿佛看不见的鞭子,鞭鞭见血。

  然后,在重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刮风下雨,我都会止不住地全身疼痛,即便将自己埋在棉胎中,即便服用止痛片,按摩,擦药酒,做理疗,用上一切能用的方法,但疼痛仍然无处不在。我于是明白,疼痛的馈赠,不仅来源于简逸脆弱的身体,还根植于,我的灵魂深处,那里由于曾经的剧烈疼痛生生撕开一道裂缝,只要刮风下雨,寒气便自四面八方侵蚀而入,我的身体,用不可逃避的疼痛,复制前世那最后一场雷雨之夜的恐惧。

  再然后,我花了很久很久,来适应作为简逸的身份,说服自己接受简逸的命运,我无法将属于林世东的恐惧驱逐出体内,于是,我只好将它封存在某个角落,不为人知,渐渐的,也不为自己所知。

  我以为,我终于不再是林世东。可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我不过是因为,没有看到他,没有看到,我前世昵称为“小清”的男人,没有机会重温,由这个男人带给我的灭顶之灾。
  “怎么,简先生,不认识我了?还是不肯赏脸?给个机会大家下嘛,怎么说,我们都有一位共同的朋友不是吗?”

  那声音带着嘲笑的口吻,又再响起,我微微闭上眼,僵硬着背脊,手心无法抑制地颤抖。忽然手上一热,却被陈成涵的双手包裹握住,他担忧地看着我,小声用法语说:“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还好,”我勉强摇摇头,心知自己现在肯定苍白如鬼:“麻烦你,送我回去好吗?我够锺吃药了。”

  “好。”陈成涵点点头,站起身对我身旁那人礼貌而疏远地说:“对不起先生,我的朋友现在感觉不是太好,我需要送他回病房,改天再聊好了。”

  尽管背着身,我却仍然能感到林俊清目光死死盯着我,我不加理会,伸出手给陈成涵,他顺势扶住我,正待走开,却听见林俊清喝了一声:“怎么,这就想走了?果然是没教养的穷鬼,你妈没有教你做人的礼貌吗?”

  我一下站住,困难地深呼吸,俊清,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怎么你现在鄙陋至此,连我最恨的那些仗势欺人,人身攻击的伎俩都毫不犹豫耍了出来?我才要问你,林家家教那么多年的培养熏陶,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我花了大把钱请人教你礼仪,教你廉耻,教你做人的自尊和骨气,我一死,你就全部还给地下的林世东吗?

  我呼吸艰难,手脚发颤,呆了一呆,叹了口气,对陈成涵低声说:“别理会他,走吧。”

  陈成涵大概深觉诧异,却仍然担忧我为多,忙点点头,强有力的胳膊架着我,便要离去。却见眼前一花,一人挡在我们前面,我低着头,只看到一双鳄鱼皮手工皮鞋,上门是笔挺西裤,再往上,是纤尘不染的白色医生袍。我尚未说话,却听见陈成涵压抑着怒气的声音道:“你要怎样,你没看见病人脸色不好了吗?”

  “脸色不好?”林俊清冷笑着说:“正好,我是医生,我检查一下。”

  陈成涵挺直了腰椎,说:“不必了。我很怀疑你的职业操守,不能将我朋友交给你。”

  “你朋友?”林俊清似乎嗤笑一声:“你这个朋友似乎神通广大呢。我很不明白,一个华富村住廉价公屋的小孩,怎么住得起这里的头等病房,怎么请得起单独看护?不如陈三公子问问他?”

  这话里隐含的意思已经相当难听,便是陈成涵这般好涵养的人,却也不禁动怒,冷冷道:“你眼生得很,请问是……”

  “我是这里的医师林俊清。”

  “哦,原来是林医师。”陈成涵问道:“请问你与简逸认识,还是相熟?他是不是拖欠贵院费用?抑或偷盗物品?还是谎报病情,骗取同情?”他抛下一连串问题,林俊清一个都答不上来,他随即冷笑:“若是简逸作奸犯科,请你列出证据,报警处理,我自然会为他请最好律师,奉陪到底。如果不是,你跟他本就不认识,他怎么还的住院费,与你何干?”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另外,我与林医师也素不相识,请别用三公子称呼,那称呼是留给熟人的。你适才说我够胆大庭广众之下玩拖手仔,我还有一句回答:我陈三做事,还无需顾及一个陌生人的看法。”

  他示威一样紧紧握住我的手,低头柔声说:“简简,我们走吧。”

  我一阵错愕,随即感激地点点头。

  “站住!”林俊清一步跨过来,冷笑说:“简逸,你真是贱格(下贱),仗着一张脸看得过去,装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到处勾三搭四,这头收了姓夏的钱,那头又攀上姓陈的?我看你能得意几天……”

  “住口!”陈成涵怒道:“你若再胡扯八道,信不信我报警告你诽谤!”

  “告我?你为何不敢先问问你怀里那个,有做过为何不怕认?”

  他们的争吵声极其难听,我耳朵轰鸣,心里已经痛到麻木,这就是我倾心了十数年的爱人,原来,在我以往看不到的地方,他便是如此肆意诬蔑他人,侮辱他人,并且言辞恶毒,手段低档,全然不顾自己的面目可憎,姿态难看。

  林俊清,我已经对你退避三舍,我自认,无论是林世东,还是简逸,都从未对不住你。

  无论是哪一个,都不该,让你如此谩骂,让你以为,你有肆无忌惮谩骂他人的权利。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头,终于再次接触到那张原本不愿再见的脸。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我凄然一笑,是啊,死都死过一次,还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我淡淡地打量这张以往总能拨动心弦的脸庞,忽然发现,除去了林世东的身份,林俊清,其实也不是那个护着供着的神祇,而不过,是个长相比旁人好点的普通人而已。甚至于,没有了那层苦苦压抑的禁忌之情,我能够平静无波地打量这张脸,这个人,从头到脚。

  多么可笑,我便是因了这个人倾家荡产,为了这个人命丧黄泉。可在此时此刻,我却分明听到,心底有一处角落咔嚓一声崩塌,有些东西,一朝倾泻,再难复还。

  他在我的目光下,出乎意料地安静下来,眼底闪动着一些困惑,惊讶,和些许隐晦的恐惧,林俊清就这样,在我的注视下,莫名其妙地退后了一步,等到他自己察觉,方气急败坏,反踏上一步,涨红了脸,色厉内荏地骂:“看什么!你敢对天发誓,没拿过姓夏的钱吗?”

  我悲哀地看着他,轻声说:“俊清,你不该这样的,这样很难看知不知道?”

  他嘴唇微启,错愕地看着我,喃喃地说:“你,你乱讲什么……”

  我疲倦地转过头,叹息说:“不要随便侮辱别人,这样,只显出自己无能和缺乏教养,我相信,你的长辈,你的家人,悉心把你教到这么大,应该不愿看到你这样。”

  他的脸瞬间涨红了,瞬间想起什么,眼睛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张嘴却骂道:“我用不着你这个穷鬼多事!”

  我垂头苦笑,可不是,教他读书,教他上进,教他不要陷入林氏纷呈跌至的争斗,做个自由自在的人,却原来,真是一种“多事”。一时间,我只觉心力交瘁,这个孩子爱怎样就怎样吧,他早已成年,路是自己选的,我一个外人,又何须多言。我叹了口气,说:“最后一句,听不听在你。迁怒他人,是损人不利己的傻事,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令事情变得更糟,你自己想吧。”我苦笑了一下,看着他,眉目依然俊朗漂亮,只是眼睛布满红丝,消瘦了不少,恐怕,是没好好照顾自己了。我想起从前,最大的愿望,便是看着他当上好医生,娶妻生子,幸福美满,如今虽然事过境迁,但往事依依,我叹了口气,情不自禁低声说:“你,终于穿上医生袍了……”

  他一惊,盯着我,喝道:“关你什么事。”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只是想,你家里人,可能会很欣慰,你终于当上了医生。”我转头对陈成涵说:“我们走吧。”

  “等等……”他忽然急切地叫住我。

  “林医师,好自为之吧。”我没有回头,只低低地应他:“明日开始,我会请夏先生的保镖陪同,今晚的事再出现第二次,我不能保证会有什么后果。”

  我说完,立即举步前行。陈成涵一言不发,扶着我朝病房区走去,待到门口,我忽然有些眩晕,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定。陈成涵扶我坐在一旁椅子上,跑去借轮椅,我靠着休息,不一会,陈成涵将轮椅推来,我坐了进去,麻烦他送我回房。我们一路默然无语,回到病房时,杰西卡见我又一副厌倦模样,忍不住一顿斥骂,却轻手轻脚,将我安置病床之上。带一切安静下来,我睁开眼,却见陈成涵仍坐在床头,一张俊脸上满是温柔神色。

  我微微一笑,问:“怎么还不回去?”

  “今晚无事,我再陪陪你。”

  “陈三公子竟然会无晚间节目,这该是本港名媛的幸事抑或不幸?”

  “能陪着你,是我的幸事。”他看着我,目光深邃温存。

  “不要讲这样的话,”我摇头笑笑:“Simon,你的恭维话,应该区分对象。”

  “不是恭维,”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终于伸出手帮我掖掖被角,笑说:“算了,你乖乖睡吧,以后再说。”

  “Simon,”我正色看他:“你没有好奇的吗?”

  “好奇?”他温柔地笑了,说:“对你吗?当然有。相信我,我恨不得了解你的一切。”他顿了顿,说:“可是,你有自己的隐私,我不认为,我的好奇,可以侵犯到你的隐私。”
  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我笑了。

  “不过,如果你愿意听,我希望讲点我知道的事。”他迟疑了一下,说。

  “说吧。”我微微闭上眼,低声应答。

  “刚刚那个医生,其实我认识的。”

  我呵呵低笑,当然知道你认识,本港才多大,商界社交圈来来回回就那些脸孔,想不撞见都难。

  “我,其实是你上次去的酒店的老板。”他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想故意瞒着你,只是,我一直都 没机会说。”

  “是吗?”我睁开眼,淡淡地说:“我么,其实是生活在华富村政府公屋中单亲家庭的小孩。我也不是故意瞒你的,只是一直没机会说。”

  他笑了起来:“这么讲,我们扯平了?”

  “是啊,扯平了。”我微微一笑。

  他看着我,说:“两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刚好来港岛,受邀去参加某个Party,看见了,刚刚那个林先生。他似乎,在那个圈子里颇受欢迎。”他想了想,补充说:“我参加的那个Party,是一个同志Party。”

  我心头一震,继而缓缓放松,压抑着心情,说:“林医师长得好,受欢迎,也很正常。”

  “不是的,那种欢迎,是与性有关。”他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说:“我觉得,对你这样纯洁的小孩讲这些,真是有罪恶感。”

  “他,滥交?”我困难地问。

  “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位林医师,身边**很多。”陈成涵摇摇头说:“他喝酒很凶,喝醉了就又哭又笑,玩得很疯狂。我很奇怪他的那些**,却没一个去阻止他,后来才听人说,他失眠很严重,要靠着某种方式,才能勉强入睡。”

  “哪种方式?”我问。

  “性和酒精。”他看着我,缓缓地说。

  第 23 章

  性和酒精,他就是这样糟蹋自己。

  为什么?难道我还得还不够吗?他怀疑我的用心,千方百计设计除掉我,我如他所愿了,为什么他反而不满足了?还是说,到头来,他忽然觉得我这个堂哥还是有点好处,心里,开始愧疚了?
  无论哪一样,都不是我想看到的。我闭上眼,一种淡淡的悲哀,如雾气一般,慢慢笼罩上来。我不是圣人,对俊清的做法,这三年来,我每每想起,不是没有怨恨,但更多的,却是对他所带来那种伤害的畏惧和回避。那样撕心裂肺的痛苦,有生之年,我再不愿尝第二回。

  今天,在终于能够直面他的那一刻,我忽然领悟到,我逃避的,其实并不是林俊清这个人,而是因为爱着这个人,所附带而来的压抑和痛苦。我所畏惧的,其实不是林俊清会对我怎么样,而是害怕回顾那种被所爱之人背叛唾弃的伤痛无奈。

  而除去这一切,林俊清宛如被剥夺了头顶的神性光环,现出了他原本的,普通人的质地。我意识到,我当年所爱的孩子,原来不过也是个普通人。他的一切,原来也不是那么独一无二,具备令人难以抗拒的**之美。他确实长得很好,可是,那也只是千万个长相不俗的男女之中的一个,他确实很出色,但,比他出色的人,我前世今生,不知看过多少。

  所有极端的爱恨,在瞬间,竟然得以消弭。这就是,我的救赎吗?

  病房内一片寂静,陈成涵始终握着我的手,一言不发。他的手很暖,手指有些软,摸上去,是一派养尊处优的光滑。这一次,我没有挣脱,说实话,我对这种程度的亲昵并不想抗拒,至少,现在这一刻不想。在我独自一人回想与林俊清那一世纠结,我需要有人陪在身边,注视我,然后聪明地保持沉默。陈成涵很恰到好处地做到这点,在某种程度上,我喜欢他,便是因为,有些行为方式,我们受过类似的教育,比较能达成默契。不像夏兆柏,夏兆柏的手虽然暖,也有力得多,但,却令我禁不住会战栗,禁不住想要挣脱。我叹了口气,怎么又想起夏兆柏。

  我缓缓转过头,看着陈成涵,问:“为什么跟我讲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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