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扫墓 by 吴沉水(上)【完结】(10)

2019-05-31  作者|标签:


  夏兆柏眼中闪过一丝不知名的光,保持抱着我的姿势不变,对司机说:“开快点。”
  “好的先生。”
  “至于你,给我收声(闭嘴)!乖乖别动。”我不用抬头,却也知道被此人冰刀一般的视线阻断。真是独断专行,横行霸道惯了的人,我无奈地闭上眼,心里叹了口气,忽听他沉声说:“今天你的酬劳没有了。”
  “哦”我叹了口气,本来就冲着那点钱来,终究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听见我叹气,说:“小孩子不要总是老气横秋,唉声叹气什么?你今天的酬劳,先给你垫付医药费了,若不够,我继续扣你下次的。”
  我楞了一下,生病中宛若生锈的脑袋,这时才明白,他是用一种我能够接受的方式在解决我的难题。我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感觉,仿佛有些酸楚,像小时候,被林夫人责罚,七婆来安慰我,却越安慰我越委屈一样。这种感觉太过异样,我忙强行压下,低声说:“谢谢你,那麻烦你了,夏先生。”
  夏兆柏没有回答,却用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他的手心温度适中,手掌干燥厚实,被这样的手触碰,很难有厌恶感。若忽略此人狼虎本质,这样一双手,倒不失算他一种优点。我的头被他托着后脑,轻按在胸膛上,听着那心跳铿锵有力,渐渐意识有些模糊。平生第一次,我忽然有种奇怪的念头,若夏兆柏与我未曾结怨,如果我们在那多年以前,能一直保持友情,只怕经营到现在,可以成为莫逆之交吧?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我慢慢入睡,朦胧之间,只觉自己被他抱起,又轻轻放到硬邦邦的推床上。紧接着,我闻到医院内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听见有一群脚步声跑过来,有好几个人恭敬地叫“夏先生,”紧接着,我听见夏兆柏一面冷淡地说我的情况,一面吩咐手下过去办理相关手续,一阵乱哄哄中,我终于被推入布帘隔开的单间,有人拿冰冷听诊器为我听诊,又测量温度,做了些检查,我四肢乏力,躺着任医生折腾,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跟医生说明,我与夏兆柏只是点头之交,人家不替我付医药费,千万别给我用贵而无当的药。就在此时,我听见外面有谁喊了声“阿柏。”
  夏兆柏的声音无比冰冷,甚至近似于质问:“你怎么会在这?”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那人声音优雅如琴声低诉:“两年医科硕士我早已念完,我回来支持本港医疗建设,不好么?”
  我心跳加速,浑身宛如被灌入极冷的冰水,又被极热的熔浆炭烧一般颤抖起来,我听见那替我检查的医生喊:“病人心跳过速,他要窒息了,将氧气罩拿来,快!”
  病房内一阵忙乱,在我,却仿佛都成了慢动作电影,一片变形嗡嗡声中,我只有一个意识无比清晰,是他,没有错,那个声音,我亲耳听着它从少年一直到青年,从稚嫩演变成如今这般低糜而蛊惑人心的优雅,我亲眼看着它的主人,从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年,成长为英俊夺目的青年。我曾经无数次肖想过,什么是天堂,那就是,假使有一天,这个声音不是叫我“东哥”,而是佐以深情,轻声唤我“东——”;我也曾真实地尝到落入地狱,万念俱灰的痛彻,那时候,这个声音,清晰而魅惑地说:“林世东对我好,无非是怕我跟他争家产,无非是想毁了我,想将我骄纵成个一事无成的二世祖,一辈子都只能仰仗他的施舍过日,一辈子都只能当他身边的一条狗,哼,想得美!”
  我曾经深爱的孩子,若有可能,我真的,宁愿死,也不愿与你再度碰面。

  第 19 章

  我只觉一股气堵在胸口,仿佛千斤巨石,令人艰于呼吸,意识模糊之间,视觉所见,仿佛都变形拉长,又显得无比遥远。我听见身边医疗机器发出尖锐警报,摆弄我的急诊大夫冲着我的脸,大声说着什么,神情看起来颇为焦急。然后,他又回头吩咐身后护士若干,那女孩立即跑了出去,不出片刻,带着另一名医师快步进来。那后进的医师身形颀长,口罩之上一双眼眸黑若宝石,璀璨夺目,许多年前,无数次魂牵梦萦,林世东曾想过,若这双眼睛,肯在他身上驻足,那真是死而无憾。许多年后,我再与之乍然相逢,却只觉不堪之极,手脚抽搐,近乎无望地挣扎,想要逃避,却无可奈何只能看着他走近我,用那双带了橡胶手套的手摆弄我。不,如果这是所谓的命运,我拒绝,那等摧毁一切,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不愿再尝。
  是的,我不愿见他,不愿与他呆在同一空间,若可以,我宁愿再落轮回,也不愿,与这个人同处一室。
  我不是恨他,也不是怨他,我的感情,要比那单纯的爱或怨恨来得更复杂纠结。心底冲上来的那股来自灵魂的痛楚如此汹涌,骤然之间,仿佛冲垮我一直以来辛苦维持的,属于简逸的淡泊平和,属于简逸的安贫乐道。刹那间,千头万绪,均聚合成一种抗拒。这种抗拒,犹如风暴,比起对夏兆柏的更为强烈。说到底,我从未关注过夏兆柏如何,可我有那么多年,全副心神,就只落在这人身上。夏兆柏那般对我,虽阴狠毒辣,令我怨怒不甘,然技不如人,我也无话可说。但这个人,这个人,却是我捧在手里,含在口里,舍不得风吹一丝,舍不得雨打分毫,越是珍爱,便让那伤害,那背叛,那嗤笑鄙夷,显得越是痛苦。
  我承认,我不是坚强的人,从来不是。我无法靠近他,看到他,就如再见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再度来临,我整个身体,从毛孔到血管,都被凌迟切割,都冷到发颤。
  我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在意识尚未做出反应之前,已经本能地“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
  他的眼睛有刹那的错愕,手呆愣了几秒钟,又待上前。我在他的手碰到我的前一刻,微弱而冷静地说:“请,将夏兆柏叫进来。”
  “开什么玩笑!”他有些发怒,大概从未见过我这样的病患:“你现在情况很危险知不知道?这里普通人不能进来!”
  “把,夏兆柏,叫进来。”我扭过头,对另一位伫立的护士,一字一句地说:“求,求你了。”
  “林医师……”那女孩有些犹豫,转头看了看他。
  “不要理他,病人神志不清了。”他不耐地低喊:“你想死我也不管,但你不能死在这里影响我的名声,明白吗?”
  我仍然不理他,却看着那个护士,轻轻地说:“夏先生,若,若知道,你们没喊他,会生气。”
  那女孩变了脸色,感谢夏兆柏刚刚高调送我入院,大概接我的几个人,都看到他如抱洋娃娃一般将我弄进来,又等在门外,大抵也弄不清他与我关系如何。人趋利避害均是本能,那女孩也不例外,又看了他一眼,眼中已有松动。我趁机再说:“拜托你,不然,我不配合你们……”
  那女孩皱了下眉头,立即跑了出去,不一会,蓝色布帘一掀,夏兆柏大踏步走了进来,脸上有忧色,一下上前,俯身问我:“怎么了小逸?乖乖的,让医生做事,好不好?”
  我伸出手,他一下握住,倒似有了默契一般,我微微喘气,看着他,弱声说:“我,我……”
  “别担心那些,”夏兆柏蹙眉,目光中有怜爱,有担忧,尽量温言道:“你要做的,就是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其他的,交给大人去想。”
  “不是,”我看着他,低声而尽力保持口齿清晰:“我,我不要这个医生,我不要他,让别人,谁都好,只要不是他……”
  夏兆柏眼中闪过诧异惊奇,回头看了他一眼,再转过头,目光中已有了了然的痕迹,他微微一笑,竟然让人感觉有种由衷的愉悦,他低声问:“你认得他?”
  “我看到,他的医生牌……”我喘着气答。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他笑了起来,握紧我的手,柔声说:“放心,你不是阿东,我不会让这个人靠近你。”
  随后,他站了起来,冷酷而威严地说:“我们要换医师。”
  那人静默几秒,继而大怒:“夏兆柏,你这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信任你的医术。”夏兆柏淡淡地回答:“我不信任你,自然不能将我弟弟交给你。”
  “阿柏,你,你没有权利这么做。而且,你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我以为我会对你的所谓弟弟怎么样?我还没那么下作……”
  夏兆柏冷冷地打断他:“林医师,你想太多了。我要求换医师,只是因为你一个医学硕士,毕业未满一年,临床经验不够,我当然有理由怀疑你的判断。我弟弟现在情况很紧急,你与其有时间在这跟我争执,倒不如换个更有经验的医生过来,你说呢?”
  他大概气坏了,也是,那孩子一贯的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别人如此当面让他下不来台?更何况,那个人是夏兆柏。我知道他现在肯定很难堪,很愤怒,但是,我为他做了那么多,这回,却也想自私一次,也想遵循心里一下最真实的感觉,我不愿见他,哪怕跟他同处同一个空间,都不愿意。
  他还想说什么,却很快被其他医生护士劝走,紧跟着,有其他的医生过来替代他的工作。我心里松了口气,由着他们摆弄自己,在不知他们为我注入什么东西之后,我便陷入昏迷,而且是那种深度的,全无意识的昏迷。我整个人,仿佛蛰伏在黑暗温暖的海底深处,静默不动,潜意识里,也觉得这样甚为安全,不愿醒来面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事浮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被迫要渐渐往上浮,周围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喧闹,各种声音、各种感觉又开始回到身体中,忽然之间,一道强光刺入眼中,我猛地睁开眼。
  入目一片雪 白中夹杂淡蓝,是我这一生住多了的医院病房颜色,我困难地转动眼珠,立即看到简师奶惊喜的脸庞,随即,一声不意外的尖叫响起,我的肩上挨了她几下,耳边听得她又哭又笑:“死仔,这么多日老是不醒,你想吓死阿妈是不是?你想吓死阿妈是不是?”
  她的话到后面,几成呜咽,埋头在我肩膀处哭了起来。我想伸手安慰她,却不料手背上扎着点滴,动弹不得,只得弱声说:“简李淑英女士,你这么吵,我怎么可能睡得着?这不是被你吵醒了吗?”
  她扑哧一笑,掏出手帕迅速抹抹眼泪,骂道:“嫌你老母吵,就给我快点好起来,不然我日日来吵死你,听到没有?”
  “知道啦。”我微弱地笑了,颤巍巍伸出手,搭在她手背上,说:“妈咪,对不起,累你担心了。”
  她的眼泪一下又冒了出来,竭力凶巴巴地说:“两母子说什么对不起,你醒过来阿妈就安乐了,睡足两天,你想让我忧心死吗?”
  “对不起。”我笑着看她,柔声说:“妈别怕,我不会丢下你的。不是还要给你买大屋,买家超市给你玩吗?”
  “恩,”她呜咽着说:“乖啦,你答应阿妈的,别不认啊,我不依的。”
  我太过疲倦,不一会又沉沉睡去。这一次已不似之前那种宛若昏死一般的沉睡,而是正常的睡眠,酣畅舒适,大概是知道简师奶就在身旁,所以睡得格外放心。再一次醒来,却是被争执吵醒:
  “你来做什么?”
  “笑话,我是这个医院的医师,巡查病房本是我的职责,去哪里做什么,用得着跟你说?”
  “你不是急诊室医师吗?林俊清,不要出现在这里,我不认为,我说过的话需要重复第二遍!”
  这话太过威严震慑,那人沉默了,过了一会,却颤抖着说:“不过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鬼,就值得你这么护着?值得你对他这么好?好到你可以放下工作,每天过来看一遍?好到你可以推掉生意,推掉应酬?”
  “我做什么,不需向你解释。”
  “这么说,你是打算要重新找个人爱,快快乐乐过下去了?”那人低哑着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讽刺:“夏兆柏,你凭什么这么容易就可以去幸福?别忘了,东哥可在天上看着你呢!”
  “住嘴!”夏兆柏低吼一声:“你不许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我夏兆柏算什么?林世东心心念念的是你,他要看,也是看你!”
  那人呵呵低笑:“是啊,他是每时每刻都在看着我,看到我失眠严重,神经衰弱。我做了那么多善事,参加无国界医生,没日没夜拼命念书,可一闭上眼,却还是会看到他那张,那张令我作呕的虚伪面孔!”他的声音骤然狠厉起来:“夏兆柏,他不放过我,你别以为他也能放过你!你等着吧,你注定没有好结果的,我在地狱里,你也注定上不了天堂!”
  “我从没想过要上天堂。”夏兆柏疲惫地答道:“快走吧,你要吵到小逸了。我不希望他醒来时,你会吓到他。”
  “小逸小逸,叫得这么亲热。”那人嗤之以鼻地道:“年纪虽然小,看不出倒挺有手段,我们那点事,你都跟他坦白了?”
  “是又怎么样?”夏兆柏不耐起来:“快走,我叫保镖进来就大家都不好看了。”
  “哈哈哈,”他低笑起来:“怪不得看到我跟见了鬼一样,那你有没跟他坦白,你跟东哥的事?若是你的宝贝儿知道,你曾经是多么恶心一个人,你猜你还能不能在这装情圣?”
  “林俊清,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夏兆柏冷冰冰地说:“或许你愿意,手中那点股份尽数吐出来,彻底做个穷人?阿东将你照顾得太好,只怕你大少爷,从未明白什么是受穷吧?”
  他哑然,随即怒道:“夏兆柏,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你有几斤几两,自己掂量了再来跟我放狠话!”夏兆柏冷冷地说。
  我听不下去,这两人互相揭短太过不堪,随即“嗯”了一声,装作不堪吵闹,夏兆柏立即低吼:“给我滚!”
  随后,他抛下林俊清,大踏步走到我床前,握住我的手,温言说:“小逸,小逸,你醒了吗?”

  第 20 章

  他的声调太过温和,简直与适才判若两人,我不得不装作刚刚醒来,睁开眼,微微蹙眉,看了他一会,才弱声说:“夏先生——”
  “乖,”他微笑起来,摸摸我的头发,低声问:“觉得怎样?要喝水吗?”
  我微微摇头,轻声问:“我妈咪呢?”
  “简太太也要回去休息的呀,”他笑了起来,坐在我身侧,自然而然地拉住我的手,说:“我让她回去了。你不是象小孩一样,一睡醒了要找妈妈吧?”
  他的口气太过亲昵热络,真的仿佛与我相识甚久的异姓大哥一般。这不该是我和夏兆柏的相处模式,我悄悄地想将手抽出,却被他攥紧不放,我久病未愈,没力气与之纠缠,正有些恼怒,却听得后面一人既慵懒又嘲讽地说:“阿柏,想不到你扮人家老豆(老爸)凑仔(带孩子)也似模似样,怎么,不介绍我认识这个小朋友吗?”
  是林俊清,他怎么还没有走?我闻言变色,情不自禁抓紧夏兆柏的手,夏兆柏冲我安慰一笑,大手包裹住我的手掌,头也不回,提高嗓门道:“阿彪——”
  门外有人立即应声而入,是我当日见过的,跟在夏兆柏身旁的保镖,夏兆柏看着我,眼含笑意,淡淡地说:“请林医师出去吧,礼貌点。”
  “夏兆柏,”林俊清声音骤然变调,显是气得不清,尖锐道:“你真的一点情面不留给我——”
  “俊清,”夏兆柏慢慢转过头,说:“小声点,你这样大喊大叫,林家的教养都被你糟蹋了。小逸刚刚醒来,你不要吓到他。”
  他回过头,对着忐忑尴尬,紧张痛苦的我笑了笑,靠近了些,用身躯挡住我的视线,拍拍我的手,透着淡淡笑意说:“不用怕,我在这里。”
  我愣愣地看向他,这一贯狠厉的人物眼中,此刻却温情尽显。实际上,只要他愿意,扮演这等宽厚淳良的兄长角色,当真得心应手,仿佛真个能让你依靠,让你相信一般。只是,若他算宽厚贤良,那我又算什么?我林氏基业,林世东一条命又算什么?我别过头去,忽然觉得无比厌倦,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我都不想再看。
  那边阿彪说:“林医师,请吧。”
  林俊清冷哼一声,转身就走,我闭上眼,心里盼着他快离去,却听夏兆柏开口道:“等等。”
  林俊清的脚步停住了,夏兆柏揉着我手背上扎了针孔的淤青,淡然说:“林医师,小逸在这修养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如果可以,能请你别来打扰吗?”
  “你管不着!”
  “是吗?”夏兆柏的声音变得冷酷起来:“那只能这么办了。阿彪,从今天开始,你在这守着,林医师一靠近,你就给我把他扔出去。不用担心,谁都知道我夏兆柏暴发户,不懂什么礼仪,当然也不怕丢脸。不过林医师就不同了,他若有特别嗜好,比如喜欢出丑,咱们也别拦着。”
  他的话如此决绝,真的是一丝一毫的余地也不给那孩子留了。我听得心里堵得慌,当日我在之时,何尝舍得,让他受一丁半点委屈?更何况是受夏兆柏的委屈?我被夏兆柏握着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俊清与他,不是曾有那么一段感情吗?单单为了我不想见他,夏兆柏又何至于绝情至此?
  我的难过似乎也感染了夏兆柏,他缓和了口气,说:“林医师,别介意,我这只是丑话说在前头。不好意思,小逸还需人照料,不送了。”
  果不其然,我听见林俊清颤抖着声调,咬牙切齿扔下:“夏兆柏,算你狠!咱们走着瞧!”这等毫无杀伤力的威胁话语后,转身走开。阿彪出去时轻轻带上了门,室内骤然一片寂静。
  我心里压抑之极,多少往事,历历在目,可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又有谁能预见得了?俊清至今,仍觉得我乃虚伪造作,更令人觉得,林世东一条命,真是不值分毫。做人失败至此,夫复何言呢?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却有一双大手,板着我的脸,转了过来,对上夏兆柏无奈又好笑的表情:“怎么又叹气?小小年纪,有什么离愁别绪,需要这样长吁短叹?”
  我不想理会他,却见他也微微叹了口气,轻揉我的头发,问:“躺了这么久,要不要起来晒晒太阳?老躺着可好不了。”
  我尚未作答,他已然按了按钮,将床头抬升,让我坐了起来,又将窗户打开,薄纱窗帘一下拉开,室内顿时明媚清亮。窗外,一株高大的玉兰树干妙曼,绿叶透着雨润光泽,点点苍苍令人耀眼。我默默地看住了,浑然不觉夏兆柏已在我身侧坐下,两手重叠,将我的手置于掌中,声调缓慢地说:“我曾经,很羡慕刚刚那个人。”
  我惊诧地看着他,却见他眼望不知何方,眼中有太过浓郁,似乎有抹不开的哀伤、怀想和沉甸甸的孤独,顾自说:“就是林俊清,我曾经,很羡慕他。”
  我心中一震,见惯夏兆柏睥睨众人,令出必行的模样,倒没想过,他居然也有如此感性的一面。见我瞪他,夏兆柏淡淡一笑,慢慢地说:“怎么,我不能羡慕别人吗?呵呵,我可不是铁人,也试过累得像条狗,恨不得一睡不起的时候;也试过被人坑骗,被人追债,买个盒饭不敢要叉烧的时候。”
  这倒是闻所未闻,我愣愣地听着,大概表情很傻,竟然惹得夏兆柏呵呵低笑,伸手揽住我的肩,见我不悦,终于放开,可看着我的眼神,却有些像简师奶看我,均是闪烁某种宠溺的光,继续温言说:“所以,我一见到林俊清,就觉得这小子真是命好。他一生下来,别人梦寐以求,要拼死拼活去争去抢的许多东西,对他来说,却都现成的。他模样长得好,头脑聪明,家世更是没话说。更重要的是,大家族里那些肮脏勾当,他居然半点也沾不到,因为有人很全心全意疼他爱他,为他遮风挡雨,为他安排一切,恨不得将全世界的好东西堆到那小子脚下,还怕他不乐意。你说,他凭什么那么好命?”
  我心中苦涩难当,是啊,当日我对林家二少的宠爱人尽皆知。可那又如何?我做了一辈子自以为是的烂好人,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才总算明白一个道理,你对别人好,别人未必会觉得好啊。
  夏兆柏低头看看我,微笑着摸摸我的头,掌心温热,口气平淡:“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他,他已经二十岁,去美国读什么破医科大学,当了三四门功课。成绩单寄回本港,他哥,就是林世东,明明气得要命,可一听佣人说,二少回来了,立即眉开眼笑,迎上前去。”他笑了起来:“你也知道,林世东最讲究穿着,可那天,我却亲眼看到,他将西服纽扣,扣错了位置,只因为,他要跑去大门,迎接刚刚那位林医师。这些,世东告诉过你么?”
  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出,遂摇摇头,说:“林先生不是每件事都跟我讲的。”
  夏兆柏点点头,心不在焉地说:“那就好。”他随即沉默了下来,面色严峻,不知想到什么,忽而说:“贪婪,是人的本性中,比较有用的东西,贪婪和**,能够让人有去想,去做的勇气,于是命运这种东西,就会因此而改变。在这一点上,林俊清虽然不上道,可却情有可原。”
  我黯然不语。
  “小逸,你知道林俊清后来对林氏做的事吧?不然你不会那么讨厌他,对不对?”
  我蹙眉,不得已点了点头,说:“他,他背叛了林先生。”
  夏兆柏盯着我,呼吸有些紧促,握着我的手,竟然微微颤抖,我很是奇怪,不觉抬头看了一眼,轻声道:“夏先生?”
  “哦,”他回过神来,勉强一笑,说:“其实,与其说俊清是背叛,倒不如说,世东对人的忠诚理解得太简单。”
  我叹了口气,低声说:“事到如今,我也明白,林世东或许真是做错了。只是,当是之时,他只是想,只是想对堂弟好,如此而已。”
  夏兆柏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似乎在竭力抑制什么,半响,有些慌乱地说:“你果然是善良的孩子,怪不得,怪不得世东会信任你。”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有些平复了,说:“不过,小逸,世上的事情,并非只是非白即黑,非好即坏。林俊清之所以会那么对阿东,阿东自己也有责任。他只知道一味宠爱,却不知道,这个人也姓林,也是林氏一员。这人是男人,有野心有抱负,世东只懂得照顾一个男孩生活的点点滴滴,却忘了,要安置,发展,控制一个男人的贪婪和**,让它为我所用,其实更为重要。”
  “那么”我打断他,问:“亲情呢?人的感情呢?一家人难道不该相互信任照顾吗?家人之间,还讲究尔虞我诈,相互算计吗?”
  夏兆柏眼睛微眯,看着我,微微一笑,不顾我的抗拒,将我揽入怀中,柔声说:“乖,别伤心,医生说,你不能情绪起伏太大,乖,深呼吸。”他声调很轻,但话语中却又令人不容拒绝的威力。我被他按在怀里,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回复平静,突觉满心疲惫。心灰意冷,是啊,俊清如此偏颇,我又何尝不知道,乃我教育不当之果?只是对我来说,万般心血,尽付东流,却是情何以堪?我闭上眼,哑声问:“夏兆柏,你老实告诉我,林,林世东疼了林俊清十几年,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夏兆柏不答,只轻轻拍着我的背,半响方说:“你知道,我和世东同做总裁,大家不同在哪里吗?”
  “不知道。”
  “我将人想得很坏,贪婪成性,自私自利,背信弃义,两面三刀都是寻常人性。所以我不会惊讶背叛,欺骗,倒打一耙等等事情,也因此,我是大河东流,泥沙俱下。”他笑得肆意:“而世东,却将人想成很好,知恩图报,良知仁义,诚信忠厚,他以为这都是理所当然。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林俊清后来做的那些个事,对别人来说,不过是争权夺利的寻常事,可对世东来说,却是致命一击。你说,世东,是不是个傻的?”
  我艰涩一笑,说:“是啊,他真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夏兆柏却叹了口气,声音几不可闻:“可我,就是因为这样,才羡慕林俊清啊。”
  我一惊,几疑听错,抬起头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夏兆柏掩饰地笑了起来,顾左右而言他说:“你累了没,躺下再休息一下,你妈说呆会给你带东西过来,这几日都没粒米下肚,该饿了吧?乖乖的睡一觉,醒了就有东西吃了。”
  我与夏兆柏那日的对话,便到此为止。事后,一直到我出院,他都不见踪影,据说,是欧洲市场出了点问题,终于需要他亲自出马,奔赴那边。我想起当日入院之时,他曾说过要去欧洲出差,却原来拖到今日方成行。林俊清当日说过,夏兆柏是因为我入院方推辞行程,这等说辞当真荒谬,且不说我与夏兆柏毫无关系,便是退一万步,简逸真是夏兆柏众多小**之一,以他的为人,怎可能为他人牵绊?更何况妨碍到他最热衷的赚钱乐事?
  夏兆柏虽然人不在本港,可按他的安排,却让我在医院中住得相当舒服。这家医院,并不是可享用象征性收费的公立医院,而是设备环境口碑皆好的私家医院。我住的头等病房,一日费用即可当简师奶一月收入。这还没算其他检查费并药费,我的情况,若搁公立医院,只怕要等上好久方能轮到就诊,可在这里,夏兆柏的秘书过来弄了一番,从医生到护士对我相当客气。我深知此番真是欠了夏兆柏许多钱,但事已至此,唯有以后再慢慢想法还了吧。
  这一日我精神状态各方面恢复甚好,已能由护士看着,在楼下花园散步。黄昏天气甚好,凉爽之中带着淡淡的海风气息,这医院离海较近,环境颇佳,故而许多有钱人生病会选择此处。我坐在树下,微微闭眼,忽然听到一个人迟疑地问:“日安,是你吗?我亲爱的朋友?”
  他是用法语讲的。
  我立即睁开眼,却见不远处一人身材颀长,一张英俊的脸绽开温柔的笑,黑眸晶亮,尽是喜色,见我看他,笑逐颜开地说:“真的是你,太好了,居然在此遇上,”他迟疑了一下,问:“你,还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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