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缺 作者:等登等灯【完结】(15)

2019-05-12  作者|标签:等登等灯


周崇慕捏着他的双肩,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别想了,阿临,全都过去了。”
陆临闭上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原本会引起轩然大波的一件事被重重拿起轻轻放下,陆临与周崇慕都默契地选择了不再提起那一日的事情,日子不疾不徐地过着。到了九九重阳日,周崇慕万寿节那一日,陆临身体恢复得不错,竟也为周崇慕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周崇慕便说两人小时候在东一大师门下,东一大师辟谷闭关的时候,常常是他来砍柴生火准备食材,陆临负责下厨,两个人分工合作,之后自己砍柴生火的本领都丢了,反倒是陆临的厨艺从不曾落下。
夜间周崇慕在前朝与朝臣设宴,便直接从陆临这里去了含元殿。周崇慕走了没多久,却是远瓷来了,这些日子宗如意没再刻意挑衅,仿佛终于消停了,反倒是远瓷,会时不时为周崇慕把脉问诊,劝他注意身体。
故而远瓷露面,陆临并不十分惊讶,只当他又来为自己看病。谁知远瓷只拱手道:“公子,公主遣臣前来,邀您出宫一游。”
“你们家公主要同我一道出宫?”陆临十分惊讶,宫中规矩森严,寻常人等都不能轻易出宫,更何况是堂堂贵妃,陆临觉得宗如意又在搞些无稽之谈。
远瓷仍保持拱手的动作,说:“公主身份不便,由臣代公主出行,还望公子赏个薄面。”
陆临觉得莫名其妙:“你家公主凭什么觉得她开口相邀,我一定应邀呢?”
远瓷似有不忍,最终仍然开口说:“事关老夫人与令堂,公主说,您一定会感兴趣的。”
尽管陆临在心中同自己说了千万次,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可远瓷像是能蛊惑他一般,令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说:“怎么出去?”
今日万寿节,宫内宫外一片欢腾,前朝宴席上周崇慕龙心大悦,亲赐几位爱将重臣珍宝器具,宫里宫外来来往往,热闹极了。
远瓷换了身衣服,赶了驾马车,陆临坐在车里,行至宫门口时被侍卫拦下,远瓷语调平平,仍然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说:“臣含元殿一等侍卫,奉圣谕给国公府送赏的。”
远瓷身上有宗如意殿里的令牌,神挡杀神的脸和通行令牌让他们没受多少为难就出了宫。陆临这边刚走,他的行踪就已传到了周崇慕那里。
前朝设宴,比不得后宫宴席,周崇慕不能随随便便中途离席,吩咐暗卫盯紧,如果陆临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哪怕暴露身份也要强行将人带回来。
可陆临并没有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出宫以后远瓷驾车带他去了朱雀大街。
南楚京城有一横一纵两条主干道,玄武大道为横向,为最外一道宫门所对的大道,隔开了皇城与主城区,朱雀大街为纵向,将主城区分为东西两部分。以朱雀大街和玄武大道为轴线,京城延伸出许多平行街道,由中部向东西,是行政机构职能大小的降低。由中部向南北,则是臣民身份的降低。除了笼统的划分之外,京城的细化亦十分精细。
朱雀大街主街每至年节,都会有热闹的灯会集会,此刻正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时刻,马车在街上行的极慢,陆临也有更多的时间与远瓷交谈。
“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远瓷并不十分认真地驾着马车,“今日热闹得紧,你有什么喜欢的小玩意儿吗?可以买了带回宫去。”
“你若不说带我出来做什么,我现在就下车回宫了。”
“难道你只能与陛下独自相处,与我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得吗?”
陆临不想再和远瓷你来我往,当真掀开马车的帘子,准备跳下马车。远瓷怕他贸然下车绊着,赶紧伸手拉住他,苦笑道:“你对我当真绝情狠心,好吧,我告诉你。”
陆临便坐在他身边,抬抬下巴,说:“说吧,什么事?”
“你在江州祭拜的老夫人的灵位是假的。老夫人母家也并非田氏。”远瓷说。
“什么?”陆临惊呆了,“你非南楚人,你怎么能知道老夫人母家之事,又如何断定老夫人灵位是假?老夫人已经入土为安,你若信口雌黄,搅了她在下边的安宁,我要你x_ing命!”
马车哒哒前行,路过一家赈济穷人的粥铺,因着今日是万寿节,粥铺免费给住在周围的乞丐流浪人提供粥食,眼看排了长队马车不便通行,远瓷叹口气,说:“我今日只是同你说这一件事,现在事已说完,你若不信那边罢了,若有心求证,明日太平馆,你自会知晓。”
他说完,神色悲悯地看了一眼陆临:“既已出来了,你要逛逛吗?”
“逛,为何不逛,在前边停一下,我给陛下买个寿礼。”陆临被远瓷的故弄玄虚弄得心发慌,为了强撑气势,证明自己并不畏惧他所说的事情,在朱雀大街上买了许多东西,才平复了心情。

太平馆陈设一如既往,陆临推门进去,看见了等待着他的连翘。
恍惚间竟然像刚刚醒来的那段时间一样,连翘精心侍奉着他,可陆临记得自己为何要来太平馆,他眯了眯眼睛,问:“你是宗如意的人?”
“不。”连翘向陆临行了个大礼,抬起头看着陆临,说:“连翘是公子的人。”
连翘的话很平静,秋天的阳光从窗子大片大片洒进太平馆,陆临沐浴着日光,从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离黑暗这样近过。
“公子的师父东一大师,年轻时曾有位与他名声不相上下的师兄,启光。他们二人名扬四海,却忽然有一日分道扬镳,具体原因虽不可考,却知道此后二人各自收徒,互不干涉。老夫人的夫君,公子的祖父,师从启光,故而公子的父亲,林将军,年少时也曾师从启光大师。启光大师不像东一大师,他自与东一大师决裂后便归隐山林,收徒全凭缘分,巧的是公子一家两代人都拜了启光大师。”
“我从不知我的祖父和父亲拜过启光大师,他们告诉我他们的师父只是一介山野侠客。”陆临说。
连翘笑了:“那是自然,林老将军和林将军,身为往来秦楚传递消息的双面细作,怎么能随意透露自己过往?”
“双面细作?!”陆临完全惊呆了。
“否则公子以为,林将军一生勤勉节俭,陛下哪里来的理由对他下死手呢?”
“你胡说!”陆临记得他的父亲,尽管他小时候,他的父亲总是很久才回家一趟,但对他的宠爱和教导总是耐心且细心,一点也没有武将的粗糙。
或许……这就是他的父亲常年养成的习惯呢?身为细作,谨小慎微,更何况是双面细作。陆临不敢再想下去。
“陛下从一开始就知道林将军是细作,故而想尽办法让先帝除掉将军。尽管那时陛下尚且年幼,可他已足够聪慧,林将军入朝以后指挥的第一场战争便是楚秦两国,最后的结果是楚胜秦败,林将军也因用兵神武而扬名南楚。尽管看起来秦国步兵损伤重大,却因此帮助秦君甩掉尾大不掉、一直深以为患的老旧步兵,顺利进行军队改革,有秦、楚两国史书佐证,公子大可翻翻看,连翘所说,是否是实情。”
陆临犹自挣扎:“那你呢?你是何人?”
“我本是将军安c-h-a进宫的一颗暗棋,亦是陛下与将军的双面细作。将军还未来得及将这些告知公子就猝然离世,林夫人略知道些内情,故而公子与陛下定情,夫人气闷不已,无奈之下启用了我。”
“为什么?你们做这些究竟有何意义?”
“乱世之下,朝局纷乱,若站错队选错主,便是将满门前程断送,将军所思所想,不过是为公子,乃至公子的后人多一条生路罢了。”
“若是真要多一条生路,就该倾尽全力辅佐君主,怎可有二心侍奉二主,为人不齿!”陆临恨恨骂道。
连翘突兀地笑了:“公子和当初果真没有半点分别,奴婢当初告知公子的时候,公子也是这样说的。只是公子,当初您因林将军惨死怒而叛逃,眼下想必已经与陛下达成妥协,他害您父亲惨死,您害他臣民血流成河,这一切就算过去了。是吗?”
陆临死死地盯着连翘,沉默不语。
连翘又笑了:“陛下对公子,的的确确情深义重,无人能够指摘。那他对您的家人呢?”
连翘先前一直保持跪地的姿势同陆临说话,此刻却向前膝行几步,逼近陆临,让他无处可逃,“公子可知,陛下方知您叛逃,就控制了林府上下,府中当时已无青壮,满门妇孺,还有年迈的老夫人。陛下强逼夫人和老夫人说出您的去向,不惜停了府中用度,老夫人年迈,哪里经得起这种折腾,您人还没到秦国,老夫人就已经撒手西去!”
陆临的脑中嗡嗡直响,一片混乱,连翘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继续向前膝行几步,说:“当年夫人一心想要查清将军死因,陛下丝毫不顾念她是您的母亲,当上太子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夫人下了猛药,让她一生病骨支离,您走以后陛下以为您会想办法与夫人联系,便将夫人软禁起来。您出事后,夫人痛不欲生,强撑到陛下面前求见您一面,陛下竟将夫人打发到江州去。老夫人从不是江州人,又哪来的江州母家?江州田氏不过奉命羁押夫人而已!”
连翘语气轻慢,不似方才那样咄咄逼人,像蛊惑,又像劝说:“公子,您当真与陛下情投意合到这种地步,连家人枉死都能容忍的地步吗?昨日朱雀大道上,公子可看到赈济穷人的粥铺?京城管控这样严格,叫花子怎能沿街睡在南楚最重要的大街上呢?听说林府人去楼空,连祖宗牌位都被陛下下令一把火烧光,眼下是做空府,流浪汉下九流,都在府中寻个栖身之所呢。”
陆临突然回想起昨夜,远瓷驾车带他在朱雀大街上闲逛。他原本还很疑惑,若是只说那样一句话,为何不能在宫里说,难道出宫就不会被周崇慕的暗卫跟上吗?此刻方才明白,远瓷竟然是想让他再看一眼自己的家。
那已不再是家。陆临甚至都已认不出那是他曾经的家。
他没有家了。
他并不知道连翘是何时告退的,太平馆日光仍然充裕,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与周崇慕拜在东一大师门下的日子。周崇慕做了太子,他高兴极了,淘气着不喊他崇慕哥哥,上蹿下跳地喊着太子哥哥,周崇慕便笑着同他闹,亲昵极了。
周崇慕听说连翘进了锦华殿,与陆临在太平馆说了好一阵话,心知又有麻烦了,推门进来的时候,果真看到陆临茫然地站在太平馆正中央。听见门开了,陆临便问:“崇慕哥哥,林鹭真的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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