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 by 诸葛喧之(下)【完结】(25)

2019-04-21  作者|标签:


  “嗯。”
  “……太迟了。”
  “……”
  “我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程维说完,把脸转开,静了片刻,道:“十年了。我这十年人生都被祝霏谋划算计着,她害死了的爸爸,害死了我妈妈,她害得我走上了现在这条路,她还差点让我亲手杀了你……”
  
  “你让我放了刘景明,我放了。你让我饶恕任何人都可以,我听你的,可是只有她不行。”程维轻声道,“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那如果我说……这也是我最后的底线呢?”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盯着他,这种失望难受的感觉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过,“你有你的准则,我也有我的守护。程维,你真的想让我从此不再愿意见你吗?”
  
  程维安静地笑了,眼底的褐色却苦得像咖啡一般:“小霖,我们早已走在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上。你不能认同我的处世态度,我也不可能像你这样隐忍负重。”
  
  “我们都不再是当初那两个人少不更事的小孩子了,很多事情都不再会改变。”程维轻声道,“就算你看不惯我的作为,我也不可能像你希望的那样,从这条不归路上回头。”
  
  “小霖,你可以原谅别人,但我放不下仇恨。”
  
  我几乎是眼睁睁地看到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掉:“程维……”
  你真的要为了那些已经过去的仇恨,把我们最后在一起的理由,都给推进万丈深渊吗?
  
  程维站了起来,对我说:“你姐姐的身上,背负着除了你之外,我所有最亲的人的性命。”
  
  “你说说,祝霖。你让我怎么能放过她。”
  
  我阻止不了程维。
  我只能这样看着他一步一步迈进地狱深处,不止如此,他还要将我的姐姐也一起拖进里面去。
  这种煎熬的感觉如同受刑,我仿佛是被蒙上了眼睛带到悬崖边,我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却不知何时会一脚踩空,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我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是只要有机会,有可能,我还是会请求程维不要做出这种注定让大家都无法承受的事情。可是他是个大独裁者,没有人能够让他收回做出的决定。
  即便是我也不例外。
  
  程维最近很少在办公室露面了,他似乎在极力地疏远我,他向来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一旦他杀了祝霏,我们之间便再无可能,所以他宁愿不贪图我短暂的陪伴,而是从现在就开始适应没有我的日子。
  我说过,以他的定力,若是真心想要戒掉一样东西,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情。
  
  他在尝试着戒掉我。我能感觉得到。
  
  我想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想向我的姐姐报仇,另一方面,他是真的意识到了,我们两个,在成长的过程中已经背道而驰,走上了全然不同的人生方向,再也没有聚首的可能。
  
  任何人戒掉一样东西的过程都是痛苦的,程维的脾气也一天比一天暴躁。偶尔出现在单位里便是毫无情面地苛责员工,交上来的企划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问题,他都会撕了文件要求全部重来。
  这天有个叫陆飞的男人来公司应聘,说是和夏志英认识的。我本想替他好好安排,可是一向懒得管人力调动的程维却跟吃错了药一样,对那个神情举止间透出些落魄的可怜男人恶言相向,连对方的话都不肯听完,就勒令他滚出去。
  我看在眼里,真的觉得很难过,他在折磨着他强大却不再健康的身子骨,也在无形中折磨着我。
  我们已经痛苦了十多年了,心脏上布满伤疤,哪里还能容下新的一道划痕。
  
  一连好几个月,我都没有看见过程维的笑容。
  
  但是让我在意的是,这几个月时间,他都没有对祝霏下手,以他的能力弄死祝霏不过如同弄死一只未足月的猫。
  但是他一直都没有这么做,他抽的烟比以往都多,药也不再去碰,他越来越容易暴怒,但却一拖再拖,没有伤害祝霏。
  
  我隐约能感觉到,其实他嘴上说的坚决,心底也是有很大的犹豫和动摇的。
  这恐怕是他一生中,最难做的一道选择题。
  
  程维的心城比万丈山崖更深,我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下一秒打算做什么。但是不安的感觉一天比一天厉害,程维常常是早出晚归,和我说话的时候也很少正视我的眼睛。
  他想杀掉祝霏,想离开我。而我什么都不能阻止,我只能一天一天地等待着结局,把每一日都是故事的终点来看待。程维现在宁愿去陪着李莉听音乐会,也不愿和我待在同一个屋檐下。
  桌上的药瓶给他放好了,他却不去碰,锅里炖着他最喜欢的杂鱼汤,他也只是喝一点点。
  他是真的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了。
  
  心烦意乱的时候,总是习惯打电话给梁舒榕。算起来我和她已经认识了多年,这其中程维离开过,夏志英离开过,唯独她一直站在我身后,表情虽是玩世不恭,但我能辨认那其中的温柔。
  她主动找我的时候并不多,可是无论何时我打她的手机号,总能听到那一头她熟悉的声音,她好像随时都会在我需要她的时候出现,而我想一个人安静的时候,她又会悄无声息地独自离开。
  
  我约她出来喝酒,她下了班穿着警服就匆匆来了。我便朝着她笑:“别人出来都要梳妆打扮,就你一个人素面朝天。”
  她也毫不示弱地朝我咧开一个大大的笑脸:“我最讨厌化妆了,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我们俩开了好几瓶酒,梁舒榕的确海量,我曾经亲眼看见她往嘴里灌了大半瓶牛栏山二锅头也不见得醉态。喝酒的时候,她看着我,突然就说了句:“小祝,你有心事。”
  “嗯,你聪明。”我自斟自饮,淡淡而笑,“我的心事多的数不清。”
  又喝了一小杯白酒,酒精烧得喉咙一路作痛,我抬起眼帘来问她:“有个选择题,你做不做?”
  “你说来听听。”
  “你妈妈和你爱人同时掉进水里,你会救哪个?”
  “歹势啦,这个问题好老土。”梁舒榕嘲笑我,“当然是救我妈啦。”
  “为什么?”我有些诧异她的不假思索。
  梁舒榕眼睛亮亮地凝视着我:“笨蛋,我喜欢的那个人,他会游泳啊。”
  我被酒呛了一下,皱起眉道:“这个不算,那换一个。”
  “你换啊。”
  我想了想,说:“如果,你的爱人要杀你的姐姐,而你手中有一把枪,你是会眼睁睁看着他杀了你姐姐,还是开枪杀了那个人呢?”
  梁舒榕略微考虑了一会儿,叹息着点了点头:“我会杀了自己。”
  我微愣:“为什么?”
  她挑起眉头:“唔,我想他们如果在乎我的话,看到我开枪自杀,一定没有任何心思在斗下去了吧。”
  说罢她莞尔:“这样他们就都不用死了,不是吗?”
  我静了片刻,笑着点头又给自己添了点酒,说道:“梁舒榕,你总是那么出人意料的。”
  
  酒过三巡,我隐约着是有些醉了,就笑着问她:“梁舒榕,你说你那么喜欢出人意料,为什么有一点却是定死了不会变的呢?”
  “有吗?哪一点?”
  “就是无论我什么叫你出来,你都有空啊。”我嗤嗤笑道,托着腮帮转着酒杯凝视着对面的女孩,“喝酒也是,吃饭也是,打你电话,更是每一次都会按时接,你对谁都是那么好吗?”
  “……不是哦。”
  “嗯?”我醺然望着她,“什么?”
  “不是对谁都这么好的。”她的身影在醉眼里有些模糊,我皱着眉费力地看着,“只有对你是这样的,你感觉不到吗?”
  “……”
  “这么多年,如果不是喜欢你,我有什么理由一直留在你身后呢?”
  我被酒精麻醉到胡乱一团的脑袋已经不怎么反应得过来了,只是对于梁舒榕的印象大抵都是不怎么靠谱的,便就浑噩地以为这次也是在开玩笑。
  
  只是某种柔软温香的触感轻轻覆在我嘴唇上时,我迷糊间隐隐觉得,这次的玩笑似乎也太过奇怪了……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对梁妹纸好感顿失……最近萌上了三观不正的女人……掩面……程先生你要不要女体一下,这样我就萌你了……


111

111、111 ...


  我这个人的酒品并不差,喝醉了之后不会打人骂人,通常而言是倒头就睡的,顶多偶尔说些胡话什么的。
  梁舒榕临时接到了一个紧急电话要求她回九处,她想帮我叫辆的士回家,被我拒绝了。我一个人又喝了会儿酒,后来模模糊糊中似乎是程维的那个管家开车过来接的我。
  我跟着他上了车,车门一打开就发现后座上还有个人,即使醉得有些厉害,我还是辨认出那个高大英俊的身影就是程维。
  我几乎是被程维单手拖到车上的,紧接着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程维一把扯过我,把我压制在后座上,沉声问:“她吻你了?”
  我大脑里粘稠得厉害,愣愣看着身体上方的他,却什么也答不上来。
  
  后来的事情更加让我确定自己是被酒精烧昏了头,程维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在还有管家在前面开车的情况,对我做出这种事来。衣服被扯开,只留下最里面的白衬衫,算是一定程度上的遮羞,我的身体一被他温热有力的手掌触碰,就不可遏止地开始颤抖。
  我多少是觉得我们之间不该再有这种事情发生的,更何况还是在这种荒谬的情况下,在车上,前面就是开车的中年管家……
  
  在这场荒谬陆离的梦境中,程维的神情除了□时抑着的激情之外,更多的却是不愿流露的情愫。他的亲吻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霸道胶着,仿佛要攫尽我肺里的空气一般。
  我就像他手里的一滩泥,被他反复揉捏,换着各种羞耻的姿势进入,开进城郊山道的时候,我分开双腿强迫着坐在他身上,自下而上的□让我的身体维持不住平衡,我拼命咬着嘴唇隐忍着过大的刺激,然而到别墅的前一段碎石路相当颠簸,那种猝不及防的深入让我终于哭着喊了起来。
  程维却没有为此而住手,车子径直开到主墅区,墅区的下人都事先被摒退了,程维在这荒唐到极点的梦境之中将我抱起来,随意用大衣裹了,刚入了客厅就被压在厚厚的白绒地毯上,腿被程维架起,随后愈发肆虐地进入。
  
  程维真的是压抑了太久了,这一夜辗转**,让我有种非常不安的感觉,好像他已决心豁出去了一般,要将烙印深深的,最后印在我的身上。
  从客厅到楼梯,从床上到浴室,我的身体无法承受这般激烈的性事,到最后只剩下痛苦,整个人仿佛溺入海水之中,体力丝丝缕缕全然被抽空殆尽。
  
  模模糊糊聚拢些意识的时候,我能感到自己的喉咙干燥的仿佛含了一口火,头也晕眩得厉害。程维不在我身边,凌乱的床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费力地微微睁开眼睛,朦胧之中看到他站在窗台边,正在打着电话,我听到的内容不多,但是却已足够了。
  程维说了一句:“把祝霏带到说好的地方,我马上来。”
  
  程维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他不知道我已经醒了。我一个人费力地想要爬起来,然而身体透支得厉害,我几乎是花了十五分钟才把衣服全部穿好,撑着床头柜站起来时,腿不停地在发抖。
  我必须去阻止他,不管来不来得及,不管找不找的到,不管……有没有用。
  祝霏是我最后的血亲。
  
  我拖着高烧不退的身子,找过了很多地方。程维的别墅,刘景明家附近,余家下属的医院,甚至是红纱的办公楼。
  我每走一步都像是背负着千钧重担踩在棉花絮上,头重脚轻,一点力气都使不上。由于出来得太急,后面的伤口没有处理,现在那种难以启齿的疼痛灼裂感百般煎熬着肉体,我疼得面色苍白,却一刻都不得缓地继续奔走寻找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祝霏获救的几率也越来越小。我近乎是绝望了,扶着公交站牌微微地喘着气。
  
  程维有可能去的地方,我几乎都跑遍了,如果他结束祝霏的地方是余家老宅或是沈家老宅,那么我连最后见祝霏一面的机会都不会有。
  
  我费力地抬起头,透过呼出的白气,我瞥到了站牌上写着的一个站点:望江桥。
  
  我蓦然一凛,是了……望江桥,就是临近江边的那座人迹罕至的旧大桥,读高中的那年,程维常会带我去放烟花的地方。
  这里我还没有找过。
  
  打车赶到望江桥,一推开车门,冷厉的江风就如同刀子一样刮在我的脸上,我裹紧了衣服,撑着已近极限的身子,走下那个熟悉的乱石坡。
  如果程维要选在这里终结祝霏,那么我很确定他不会去别的地方,他只会在那个荒废的桥洞下面。
  
  尖锐的石子铺在崖坡上,我跑得跌跌撞撞,江风吹得两只耳朵发痛,仿佛耳膜被刺破,我隐约看见桥洞口有几个高大的人影,还有一点点微弱的香烟火光。
  我几乎是仓皇地朝着那个方向奔跑了过去,顾不得后面那燎骨入髓的撕裂般的疼痛,也顾不得透支的体力,还有高的可怕的温度。
  
  “程维!!”还有几十步远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背对着我的身影举起了手枪,我近乎绝望地大声喊了出来,“程维!!”
  
  太迟了。
  枪声还是响起了。
  
  戴着消音器的枪头并没有发出太过刺耳的惊响,仿佛多年前我和他放过的劣质烟花一般,闷闷低低的一声,在江风中几乎为不可闻。
  可是,我却好像听见了整个世界崩塌的声音。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完那最后的几十步,不记得程维当时是怎样的表情。
  我的眼里只有祝霏歪斜在乱石上的景象,我跪在她面前,那些锐利的石子似乎是划破了我的膝盖,可是我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她侧着头,枪洞在她的眉心之间,淋漓可怖的鲜血从她的头上淌落,我伸出颤抖的手,试图去止住那粘稠不断的血,我知道这是很幼稚很幼稚的动作,可是我还能怎么样?我什么都挽回不了,我救不了她。
  
  我的眼眶渐渐湿润了,模糊之中仿佛又看到她曾经温和的笑容,靠在车窗边笑着问我:“今天怎么又这么迟,是被老师留下来罚站了吗?”
  我嘶哑地唤着她,浸满鲜血的手握住她逐渐冰凉的手掌:“姐……姐姐……”
  都说是血浓于水的,我不管祝霏曾经如何,她就算做了再多不可饶恕的事情,她还是我的亲人,是我在世上仅剩下的……最后一个至亲。
  那么多年过去,再重新喊出姐姐两个字的时候,我的眼泪终于不可遏制地滚落了下来,姐姐……姐姐……这看似简单的一个称呼,祝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十多年的陪伴,意味着下雨天撑着伞跑来接我的你,意味着举着棒棒糖哄我吃中药的你,意味着阻止其他小孩欺负我的你……
  
  就算如今知道你不过是戴着面具,在处心积虑地算计我,害我,但那十多年的微笑,那十多年的温暖,那些放学后的等待,牵着我的手从小学一直到高中的回忆……姐姐,姐姐……你叫我怎么可能忘记?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是我的姐姐,唯一的……最后的……
  
  “姐……”我悲恸嘶哑地喊着她,她似乎是听见了,涂抹着豆蔻色指甲油的手在我掌心中轻轻地动了动。
  我忙扶正她的身子,她的瞳孔已经涣散了,头上的血一路蜿蜒流下,有的盈进了眼眶,我看着这样的她,喉咙仿佛堵了橄榄般,除了哽咽着重复着“姐姐”,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她听到我叫她,忽然激动起来,那昏沉沉的眼眸里有了一点亮光,她颤抖着抓着我的手掌,青白的嘴唇不断哆嗦着,似乎是想对我说些什么,可是她张了几次嘴,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来,只有鲜血顺着嘴角不停地淌落。
  “姐……”
  我哭着喊她,她挣扎了一会儿,似乎是极力要对我讲出她心里的话,可是她最终握着我的手还是松开了,那修长苍白的指尖垂在地上。
  最后的时候,她涣散空洞的眼眸凝视着我,漫天星斗倒映在那熟悉的杏眼之中,她的眼里有浑浊的血迹,但盈满眼眶的,却是她最后的泪水,顺着血污纵横的脸颊,缓缓滚落……
  
  我抱着她逐渐冰冷的尸首,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就像小时候有人欺负我,她护着我的那样。
  “姐!姐!!”我一声一声凄怆哽咽地唤着她,声音如同濒死前的困兽,她靠在我怀里,她的眼睛至死也没有闭上,似乎有一千一万句话没有说出口,弥留在世上的,只有她缓缓流下的,最后一行血泪。
  
  周熙晨告诉我,我高烧不退,再加上后面的伤口感染,人又受了刺激,被程维送到医院来的时候,已经处于深度昏迷的状态了。
  他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正靠在病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神情麻木而空洞。
  “发生的事情,程维他大概都跟我说过了。”周熙晨叹了口气,“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便吧。”
  “……”
  “更何况,R还是你的仇人,不是吗?那些亲情,她没有放在心里过,你又何必太伤心。”
  我终于转过头,看着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半晌道:“她是我的姐姐。”
  “……”周熙晨皱着眉,无言地看着我。
  我说:“她有名字的,她不叫R。”
  
  顿了顿,我轻声道:“她姓祝,她叫祝霏。”
  
  窗外月色一片冷冽,苍苍凉凉洒在这个冰冷的城市上。
  
  程维是在凌晨来到病房的,那时候周熙晨走了没多久,我是醒着的,我一个人静静躺在床上,周围充斥着浓重的消毒水味。我望着窗外的月色,脑袋里一片空白。大概是该想的事太多了,到了这时,反而什么都不愿去想了。
  周熙晨给我用的止痛药或许太多,我竟连心脏都感觉不到疼痛了。
  
  程维的脚步声,我很早的时候就能辨认出来。早到,大概在他给我念着小王子,狐狸,和玫瑰的年代。在那个,他还穿着42码旧球鞋的年代。
  
  我在他推门进来的时候,滑进了被子中,蒙住了自己的脸。
  我不想见到他。
  
  我不知道他在我床边坐了多久,现在时间对我而言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一分钟一小时一个月一年,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都仅仅只是余生而已。
  
  他是个在感情冲动的时候就没有记性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没有改掉这个习惯,他坐在病床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这种行为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而我,也再没有理由和立场去提醒他,去劝告他把烟戒掉。
  有不知道他身份的小护士严厉地叱责他:“喂!你有没有常识啊?医院里禁烟的你知不知道?这里病人都要休息的,你要抽就去外面抽!”
  我以为他会生气的,最起码会置若罔闻,可是程维只是疲倦地轻轻道了句:“抱歉。”便将烟给掐灭了。
  他褪去那些锐利与凶恶之后,便只是一个很疲惫,很孤独,甚至有些可怜的,会让人心疼的男人而已。
  
  他坐在我旁边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说,见我一直没有醒,最后他选择了离开。他走的时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好像站了一分钟,当然,也许会更长,然后他顺手关上了灯,轻轻掩上了门,房间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在这片黑暗中慢慢探出头来,他坐过的椅子还摆在那里,香烟味也仍然没有散去,但是人却已经离开了。
  
  我在那无端寂静下来的夜色里,忽然有了种沧桑历尽的疲惫感。细微的哽咽从喉咙里传出,苦水却只能往腹中咽下。
  我今年三十岁,却仿佛已经过完了一辈子,如今已是行将就木的老朽。之后的人生,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那些幸福的,青涩的,那些疼痛的,悔恨的。
  我这一生中所有的笑容和眼泪,都好像在这三十年颠沛流离中耗尽,我好像再也不会有笑的力气,也好像再不会有哭的心情。那些剩下的日子,就像是平白无故多出来的,是和我无关的。
  我有着属于我的生命,却只剩下属于别人的时间。


112

112、112 ...


  第二天醒来,我躺在病床上,远远望着窗外明亮的阳光,淡蓝的天空,心里空荡荡的,很多事情我都想不通,可我也不愿再想了。也许这种感觉就叫做万念俱灰,我平静了下来,但真的便是除了平静,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夏志英不知是从哪里得来我住院的消息,一大早就带着保温杯来给我送饭。他进门就嚷嚷吵吵的,说什么:“医院的食物不是很干净,还是自己炖的比较好,程维那个混蛋不懂得照顾人,所以我还是想自己过来看看……”
  
  他说的起劲,于是我也没有去打断他,我靠在枕头上望着面前朝气蓬勃的青年,嘴角带着淡淡的,习惯性的微笑。
  其实他说了什么我根本就不在意,我只是在倾听,不管是关心还是抱怨。听过便听过了,什么也不会留在心底。
  
  只是我们谁也没有料到旁边的另一个病人,竟然是夏志英认识的,当然我也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叫做陆飞。
  这个人好像是昨晚急诊送进来的,他进来的时候我正蒙着被子躲避着程维,我并不是很在乎别人究竟怎么看待我和程维,也对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没有任何的兴趣,和他说话只是出于礼貌,其他便再也没有什么了。
  
  周熙晨不愿意让别的大夫接手的病人待在自己的病房里,夏志英和陆飞没说几句,便被周熙晨勒令着换了病房。
  我无所谓,乐得清静,他们说的那些家长里短在我听来似乎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以至于让我听在耳中就觉得很难受,走了便走了,我想收敛去虚假苍白的笑脸,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
  
  这种安静是在临近中午的时候被打破的,打破它的人毋庸置疑,只有程维可以办到。
  他推着我到医院的花园里散步,我没有任何抵抗的意思,他也不怎么说话,一路上只听到轮椅骨碌碌的转动声。
  这家医院是余家门下设立的,花园建的也非常别致,有着清澈的人工湖,碎石小径,以及繁盛的草木。
  他推着我走到湖边,那里波光粼粼,光线照得人几欲流泪。程维给我披好滑下来的外套,我们上头的藤萝沙沙作响,几片半黄半青的叶子缓缓飘落,有一片落在了我的头发上,被程维拿了下来。
  
  我很难想象,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之后,我们俩竟然还能够如此平静祥和地在一起相处。可是无论是我和他,我们心里都知道,这一次,恐怕是最后的相处了。
  十年一梦,临了梦醒时分,任谁都会有一丝说不透的滋味的。
  
  “……你不会留在红纱了,对吗?”这是他问我的第一句话,轻轻地。
  我望着湖面,静了片刻,问:“我还有留着的理由吗?”
  “那你,什么时候走?”
  “……”我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程维说:“小霖,你原谅祝霏了吗?”
  “她是我的亲人。”
  “你能原谅她做的那些事,却不能原谅我。”
  “……”
  “你总是考虑到你的姐姐会难受,可是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程维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她杀了我的妈妈,我的兄弟,十多年前是她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你无处可去。我所有最珍惜的东西都被她毁了,你让我怎么宽恕她?”
  
  “我以前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像今天这样,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程维说,“我曾经最恨的就是那些黑道里厮混的人,可是我却被迫走上了这条死路。小霖……你知不知道,这其实比杀了我更难受。”
  
  “我也想时间能倒流,一切能重新来过,按着我以前的梦想,当个医生,帮那些付不起医药费的人看病。或者是当一个老师,教那些孩子们读书。”程维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然而这些,都再也不可能了。”
  
  “我不能说我的一辈子都是祝霏的,但是没有她,一切都会不一样,你明白吗?”
  
  我一言不发地听他说完,然后闭上了眼睛,轻声说:“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程维,你眼里还有没有理法。我姐姐就算罪无可赦,那也并不是你能够随意裁决的。”
  
  “……我爸爸死的时候。”程维说,“理法在哪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霖。你在想我为什么不能宽恕别人,不能放下仇恨。可是所有的事情,在旁人眼里看来都是容易的,真正做起来却并不是这样。”
  然后他问我:“小霖,你说,不论换作是谁,父母被杀,兄弟被害,人生被逆转,他还能不能原谅那个几乎害了他一辈子的人?”
  
  “你能原谅她,因为她是你的姐姐,可她对于我而言是什么呢?”程维说,“你会去为她着想,甚至为夏志英,为梁舒榕着想,那么我呢?你有没有想过,面对着祝霏,我是怎样的感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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