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有人来看望她，就连她的姆妈，还有那个狠心的爹，都没有来。她呆在狱中，除了每天变着花样地去折腾这些不敢拿她怎么样的人之外，旁的，什么也没有。
她睁开眼看着天朦胧亮起的窗口，心里想着的却是那简陋的家，还有那个每天盼着她回去的苏州——那是她要娶的女人。
她想苏州了，想念成狂，入了骨，除了苏州，谁也救不了她。
开庭那天，苏州一觉醒来，感觉自己身体轻盈了很多，好像所有的病痛在一夜之间全部消除掉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一直感觉沉闷的胸口现下居然一点难受的感觉都没有。除此之外，那头昏眼花，头重脚轻的症状也都消失了，更别说咳得心肝脾肺肾都疼的咳嗽，都没有了，她好了。
睡了一夜，她做了一个真实的梦，梦里她病了，病得很严重，而梦醒了，一切都还是好好的。她脸色红润，精神抖擞，除了浑身无力之外，她并没有感觉什么不适。那些在梦里扣在她身上千斤重的枷锁，在她醒来后，突然就被撤掉了。她甚至觉得，此时的她可以立刻重返戏台，唱完一整场梁祝。
只是场梦，她只是做了个恶梦。
现在梦醒了，她还是健康的。
她听着屋外的大雨，哗啦啦的声音听起来无比轻快，一扫多日的苦闷。她想起来，今天是要开庭审理赵老板和王凯等人的日子，想必袁媛已经准备出发去了。
她在床上坐了会后便起了身，坐到梳妆台前，端详着自己的容貌。
虽然还带着病气的白，但是绝对比这些日子的毫无血色好太多了。那张鹅蛋俊气的脸，那倔强的眉宇之间还残留着焕发的英气。明眸皓齿，嘴角带着轻松的笑，一如旧年盛夏，她背负着万人追捧的越剧皇帝的名头，在这阴冷的上海，意气风发。
她拢了散开的发，拿起梳妆台上的木梳，揽镜自梳，熟练轻巧地为自己盘上优雅的长发。举笔描眉，眉梢温润气质不减风采。擦脂染唇，白色的唇瓣像春回大地般重新焕发美丽的红。她精心收拾着自己，这是女人最得心应手的本事。
看着镜子里恍如当年的苏州，她唇角略弯了弯，那是一种不能言喻的美。凝脂肤色白，红唇嫣然笑，久别了的苏州，又再回来了。
起身打开衣柜，微凉的指尖扫过一件件漂亮的衣服。半晌，她却望向了墙上挂着的一件行头——那是大小姐曾经和她学戏时穿的。
大小姐……
好久没有见到大小姐了，在梦里，她的如梦被人带走了，她怎么也找不到她……真的是一场恶梦，梦里的世界要生生将她与大小姐分离。
好在只是场梦，苏州望着那件行头，闪着泪光的眼弯了弯，梦醒了，大小姐一会便会回来了。
换好衣服，她拿着伞打开门，雨这么大，若她不出门去接大小姐，怕是会淋湿了她。她全心全意在想象着一会见着大小姐时该怎么责问好:
“怎么出门不带伞呢？”
“因为太太会为我送来啊。”
一场雨里，她们再相遇。
可就是在她脚刚刚迈出门的那一瞬间，一阵钻心的疼痛忽然向她袭来，犹如虫蚁，啃噬着她的残破脆弱的心脏。
所有已经消失了的疼痛重新席卷而来，仿佛暴风雨下的大海浪潮，淹没了她的听觉，视觉，触觉……
她太渺小了，不过是一叶妄想与天争斗的扁舟，在这黑暗汹涌的海浪之中连一个念头都来不及去想就被劈头盖脸的痛感拍入深黑幽冷的世界。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被劲浪击碎，一切的感观都变得沉重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已经支离破碎，在这种绝望的疼痛下，即使是碎片残渣也逃不掉。
大雨滂沱的声音变得小，直至消失。清清楚楚的，她看见了地面上的尘土接连延伸，与她的身躯相接触。
尘归尘，土归土。生命不过一场轮回。
她想，她也要化为一抔黄土，细碎成沙了。
……这样，我还能再见到如梦，再见到我的大小姐吗？
苏州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答案，渐渐的，她沉到了痛觉的深渊，除了黑暗和刺骨的寒意，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听说，人死前有强大的心愿未了，上天就会给她最后的时间去了结自己的心愿。在最后的时间里，仿佛让人恢复曾经的样子。
人们把这最后的时间，叫做回光返照。
如梦，我多想能再见见你。
……
“啪——”
大小姐忽然心一痛，手上的茶杯跌在地上，碎片纷飞。
她望着地上冒着热气的玫瑰花瓣，怔了半晌，蹙眉按住了胸口。
过了一会儿，痛感渐渐消失了。她长长出了一口气，神色慵懒地抵着额角，喊道：“把东西收拾走！”
“最近一直下雨，都给我闷出病来了。”大小姐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丹凤眼眯起来，对狱长道，“去给我弄点水果来。”
狱长道：“大小姐想吃什么水果？”
“梨子。”她想也不想，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来。
袁媛拿着一纸判决书激动得几乎要掉眼泪。
她和苏州还有大小姐等这一纸判决等得太久了！她终于洗清了她们的冤屈，苏州如果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很开心的，心结一开，说不定病就会好很多。等开春了，这病就准能过去，大小姐也能和她团圆。
她和鲍国信道了谢，颇有扬眉吐气的爽快。
“苏老板还在家里等着吧？正好我想去探望一下苏老板，借此机会，我和你们一起回去？”鲍国信对打赢这场官司也是很开心的，但是他还是挂念着苏州，他可是听说前阵子苏州已经是危在旦夕，希望这个消息可以让苏州冲一冲喜气，让那些晦气都消散，然后再去接大小姐出来。
“也好。是该让阿苏向你亲自道谢。你不知道阿苏为了这桩案子，等得可真是心酸。”袁媛叹了口气，想起那夜苏州朝不保夕的样子，便急着想回去。“那我们走吧。”
元莹开着车送鲍国信和袁媛一块回苏州的家。
车外下着大雨，雨水打在车窗上，通往苏州家里的一段泥土小路上变得十分泥泞。车子磕磕绊绊地开到苏州家时，元莹还没下车就看见了门口站着戏班的一个姐妹，是袁媛喊来照顾苏州的，叫梅子。
梅子听见车声就跑过来，顾不上淋雨，对着袁媛喊道：“阿姐，苏姐姐怕是不行了！”
几个人闻言皆是无比震惊。
元莹高声道：“你说什么？”
袁媛顾不上问她，埋头跑进了苏州的房间，跑到了苏州的床榻前。
她看见苏州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眼神的光也像风中残烛，微弱得几乎要熄灭掉。苏州感觉到她来，微微转过脸，平静地望着她。
梅子跟着跑进来，鲍国信和元莹也跟在身后，每个人身上都冒着寒气，身上湿了不少。鲍国信站在元莹身后，探头看了一眼苏州，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当初见苏州仿佛还是昨日的事，他记得苏州最风光的时候，那个英俊儒雅的小生，那个卸下行头温柔平易近人的漂亮女人。
可现在，她用无限眷恋的眼神在告诉他们，她要走了。
这回不是玩笑。
袁媛跪在她的床榻边，捉起她的手，把手里攥得紧紧的判决书郑重地交到她手里。她红着眼，哽咽道：“阿苏，我们赢了。我们赢了……你看看呀阿苏！我们赢了，鲍先生为我们打赢了这场官司了。”
苏州凝视着判决书上红色的盖章，蓦地，忽然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晶莹的液体划过她苍白的肤色，没入她的发髻中。
她抬起头，看向鲍国信，虚弱地张开嘴，说了很轻很轻的两个字。
“谢谢。”
鲍国信也红了眼眶，向她点点头。
袁媛轻柔地擦掉她的眼泪，勉强挤出笑，眼泪却怎么也阻挡不住地往下掉：“阿苏，等你病好，我们去接大小姐回来好不好？阿苏……”
可是，她听不见袁媛说的什么了。
恍惚之间，她看见了大小姐回来了，来到她床榻前，温柔地附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道：“阿苏，我现在回来了。你还痛么？我亲亲你就不疼了……”
她微微一笑，感觉大小姐俯身亲吻她。
“阿苏，起来，我带你去看后山的烟火好么？”
大小姐的妖娆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猩红的唇瓣勾起优雅的弧度，她直起身，对她伸出手，薄唇轻启道：“来，我带你去一个只有我们俩的地方，跟我来……”
她缓缓地抬起手，在虚空去触碰大小姐葱白修长的手指，却碰空了。来不及眨眼，那个对她笑着的大小姐就不见了。
她睁大了眼睛，低声念道：“如梦……”
“杜太太，你跟我来么？我带你走。”
眸里的光芒一刹那亮起，她轻声说：“好。”
她应了大小姐的话，而后，手了无生息地垂下。
袁媛听见她应声，而后手颓然跌下。猛然抬头，见苏州已经闭上眼了。
她颤声道：“阿苏？”
元莹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阿苏！！！”袁媛的眼泪立即崩溃，她伸手在苏州鼻翼下的指骨收了回来，垂下眼帘悲声道，“阿苏走了。”
元莹背过身去。
“通知戏班的人，就说苏老板……”
“……没了。”
轰隆——
乍亮的惊雷照亮了苏州安详地如同熟睡的脸。
警局。
文启钧站在元莹的身旁，红着眼圈，显然已经知道了苏州的死讯。他着拳，气得浑身发抖，早已失去了平时的理智。
“马局长，放人。”文启钧咬牙切齿地看着被一排身着警服持枪的人保护起来的马局长，一字一句道。
“休想！”马局长皱着眉道，“文少爷，请恕本局不能答应！”
文启钧被这样的答案所激怒，他逼近了几步，所有警察的枪口都对准了他。“你！你滥用私权，囚禁无辜百姓，现如今苏州死了，你竟然连她最后一面也不让大小姐见！”
苏州死了？马局长一惊。虽然他对苏州并没有多少感情，可家里那位太太可是心里惦记着这个干女儿呢。何况她和大小姐的事，马局长也略有耳闻。只是杜先生那说了，不能放就是不能放……
“本局还是劝两位赶紧离开，否则我就不顾文老爷子的颜面，把你按寻衅滋事，意图对劫囚处置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元莹冷笑了一声。
文启钧吼道：“放人！我让你放人！”
“来人！”马局长不耐烦道，“把他给我抓起来！”
“住手！”元莹冷冷地扫过按住文启钧的几个警察，对上马局长的眼睛道，“启钧，我们走。”
文启钧不甘心道：“姑姑，今天他不放大小姐回去，我们怎么能让苏州安心走啊？他必须放人！”
“文启钧，你最好是跟我走。”元莹眼神扫过着急的文启钧，冷冷道，“放心，我保证今天马局长不放人也得放！”
文启钧还想坚持，见元莹已经掉头走了，咬咬牙看了马局长一眼，便跟上了元莹。
离开警局之后，元莹沉着脸带着文启钧上了杜府。
管家阿端看着这两人也没带什么枪支器械，又是上海新贵，语气也客气了不少。请两人进门来，和气道：“不知道元先生和文少爷上门，是来拜访我家老爷的吗？哦，我家老爷出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文启钧想说话，被元莹抢先开口。她盯着阿端，语气冰冷道：“元某来给太太报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