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他当成乞丐,他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满身是血,在这普天同庆的喜庆里,他一身的狼狈却横招祸端,遭人嫌恶。
很多的鞭炮在他破烂的身子上开了花,他看到自己的肢首碎成疏影无数,残照在北平虚幻的蜃楼里。
虹的背影仍在决绝地远去,远去,头也不回。在北平的咫尺尽头,他消失成尘埃一点,碧落黄泉,茫茫不见。
岚彻底绝望了,将身子一摊,凄绝地笑。
孩子们围着他开始做游戏。
他们欢快地唱起歌谣:
死了一个乞丐,
一个很窝囊的乞丐,
他的心脏到处找不着,
没办法放进坟墓,
他的眼睛远远滚到黑夜里,
他的长发在雪地里开满了花……
他们玩起一出《冥判》的游戏:
那么下面开始审判吧——
我当阎王。
我当判官。
我当白脸无常。
我当黑脸无常。
我当牛头。
我当马面。
孩子们手拉手围着他,绕着圈,他望去,那些童真的稚颜皆是一片狰狞恶煞,俨然似被鬼神附了身。还是,他原本就身处阎浮
,人世游园,不过是冤魂的一场执迷无悔的惊梦而已。
审判——开始——
阎王道,「殿下贫鬼姓甚名甚,年方几许?」
岚道,「岚,二十二」
阎王道,「何故而死?」
岚道,「为情爱而死。」
阎王道,「为情而亡,慕色而死?」
岚道,「正是。」
阎王道,「慕的什么色?」
岚未答。
判官道,「待俺查来,慕的是男色。」
阎王道,「诶呀呀,荒谬,堂堂男儿,岂有为男色而亡之理乎。」
判官道,「阎老爷不知,此鬼非男儿,而是阉鬼,儿时叫净官切去了六根,委实可怜。」
阎王道,「更无阉鬼恋色而亡之理。」
判官道,「那非一般俗粉之色,天姿国色,花中魁首……莫道是阉人,便是虫蚁走兽,也难自拔,此前,也便有一牧姓男子,
慕他而亡。」
阎王道,「哦,如此绝色,是何人?」
判官道,「倾城名伶,苏吉。」
花把青春卖,花生锦绣灾。
阎王道,「细翻生死簿来,他阳寿已尽,命丧肺痨,何故还弥留人间,是尔等玩忽职守?」
无常道,「阎老爷明察,苏吉与其兄爱之轰烈,精诚所至,感动了天公,故天公下令赦免其罪,延其阳寿。」
阎王道,「哦,不失为人间一桩好姻缘……鬼犯你如此枉死,委实可怜呐。」
岚道,「我自作自受,不需可怜。」
阎王道,「此犯可有他罪?」
判官道,「待俺查来,此犯生前罪孽有十,桩桩滔天。」
阎王道,「罪业滔天,本该下阿鼻大地狱……但念在今日俺寿辰,故可网开一面,从轻发落……判爷,那申姓男子作何发落。
」
判官道,「做了猫狗。」
阎王道,「此犯也好男风,便贬去莺燕堆里罢……就此结案,鬼犯还有话可说?」
岚道,「无话可说,谢过阎君恩德……来世做牛做马,做虫做蚁,只求不做人。」
审判完毕,孩子们继续歌谣:
死了一个乞丐,
一个很窝囊的乞丐,
他的心脏到处找不着,
没办法放进坟墓,
他的眼睛远远滚到黑夜里,
他的长发在雪地里开满了花……
在弥留之际,岚忽然见得眼前一只黑猫,渐渐地幻化做牧烟生的模样,在他身前立定,闪现着温暖明丽的光芒。
他微笑着向他伸出手,他攀上他的手,身子赫然轻盈似虚无,如烟,如雾,如梦,未有丝毫负担,仿佛生生地从画里挣脱出来
,一团未辩身姿的墨,飘渺着,洒散着,功德圆满地升了天。
惶惶间,看到第二日,虹和烟生手拉手,来接他了。
「岚,你还在啊,我们来接你了,师傅答应收留你了。」
「岚,怎么了?为什么哭呢?」
「我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啊,一直梦到我们都长大了,都分开了,都死了。」
「傻瓜,师傅说了,梦和现实是相反的,这说明啊,我们以后会一辈子在一起的,不离不弃。」
「真的么?」
「真的啊,走,我们这就带你回家。听说你要来,师傅还特地又叫裁缝做了一套新衣裳呢,今天是大年初一,要穿新衣服才喜
庆呢。」
岚牵上他们的手,走在两人正中。三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就那样快活的相伴着,走啊走,一直走向北平光辉的尽头。
北平在他们的身后渐渐地缩成一粒浮尘,尘封住所有的经年往事,埋灭在迂折的人间道上,流转在伶人的曲艺戏术里,生姿在
后人的谈笑风生里,流芳万世,奉作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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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和重明回去时在胡同口见到一只黑猫。
那黑猫格外的漂亮,毛色油光绒密,无半点杂色。体态轻盈秀致,极似个玲珑娇矜的姑娘。
它不似只落魄的流浪猫,也不似为着嗟来之食般与他们惶惶相遇,它是有待而来的,似赴约般整齐端庄地静候在他们路经的路
口。
当虹对上那猫的眼睛时他赫然一愣,心头散开无数柔软的涟漪。
这猫的眼睛好似烟生啊,笼烟锁雾,蒙着一层看不清的水色,柔情蜜意皆付水月镜花之中。而且眼角也隐约着一点朱痣,不分
明,可在一色的黑毛之中确是格外鲜亮。
它绕着虹和重明走了两圈,然后停下,蹭着虹的腿撒娇。
连那体温都是熟悉的,好似故人啊。
「重明,这猫……好似一个人呐。」
「是烟生么?」重明笑着,但凡是虹所想的,所念的都逃不过他的眼。
他将猫提起来,举高,与它严肃地四目相对了一番,道,「简直一模一样呐……这家伙是投胎报恩来了吧。」
「要真是……那真的谢谢它还能给我一个还恩的机会……重明,我们把它留下吧,就取名叫“烟生”,好不好?」
「当然好……但不知这家伙有没有忘了他的老本行,不会做猫了都要熬烟吧,我可是好不容易快把你治好的。」
接着重明便似个顽童般逗起猫来,不亦乐乎。
虹在一旁掩嘴而笑。
忽然从身边的梧桐树上抖落一撮雪,黑猫好似受了惊吓,从重明怀里跳出。
它跑到梧桐树边,用爪子不停地刨树干,正当虹和重明疑惑不解时,树枝上掉下来一只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