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颤抖着点了一根烟,岚悬在弥漫的烟雾里,姿态壮烈,似承天之命,降凡于人世受刑的“耶稣”,以一生的灾难应承着“命
”的诅咒。
下手用手指在岚鼻下探了探气,道,「上将,好像没气儿了。」
夏衡一惊,动手狠狠挥了手下一鞭子。
「妈的!老子不是留活的么?下手这么重?!」
手下委屈道,「不是你说所有的酷刑都用一遍的么?」
「你不知道控制力度阿?他要死了你们一个都别活!」
他走近岚,掀开他凌乱的长发,那隐藏在血污后的脸惨白地没有一丝血色,连幽室的暗光都能将他轻轻巧巧地穿透。
他仿佛是死了,如解脱一般,表情舒逸而安恬,唇角仍扬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生来就只此容貌,无论灾禄福祸,一概笑而
应之。
他试了试岚鼻尖的气,没有一丝热度。恍然间似失了一间心爱的玩偶,再是暴戾的人,心中也难免有一丝不舍的温绵的情愫。
可无可奈何,他把他弄死了,没玩到最后。没想到他这么不经死,曾经叱咤风云,傲睨一切的少将,在死亡面前也是这般懦弱
。
夏衡赫然就回忆起第一次见他的样子,白衣若雪,容貌似水,青丝如帛,笑意凉薄清浅,是素雅秀丽的青瓷,与这尘垢满面的
乱世那般的格格不入。可就是这么一个脱尘的“仙人”,竟是整日戎马倥偬,整日杀人无度。
与这乱世一样,矛盾至不可协调的个体,终只能以“毁灭”而平息一切干戈。
夏衡长叹了口气,管手下要了一条干净的毛巾,帮他擦拭面上的血污。
手下道,「上将,要不要去请医生?」
「……不用了,找一身干净的军装给他穿上,然后好好埋了。」
毛巾擦到岚的嘴边时,那唇角忽然又动了动,夏衡还来不及反应,脸上便粘上了一口血痰。
「……还没完儿呢……就急着给我下葬了?……」
岚缓缓地睁开眼来,有些费力,两眼睑就似蝴蝶的翅膀,想要起飞,可断翅未愈,只能费力地扑腾。
「你没死?!」
说不出的惊喜和亢奋。
「呵……你都没死呢……我怎么舍得死……」
在这闭目冗长的一梦里,他几次去了鬼门关,可临到关头却又逃了回来。他还想见虹最后一面,见着他好好的,见着他健康常
乐的,他才得以瞑目。
他亏欠虹的,到死都亏欠他,心甘情愿的亏欠,死皮赖脸的亏欠。总之以“亏欠”的理由,他才能到死,一颗魂魄都能死缠烂
打地跟着他。
他吸附着他,或远或近,或生或死,不离不弃。
夏衡抹去脸上的血痰,笑道,「没想你对我这般深情厚谊阿……」
岚涣散的目光绕过他,望向一方无边无际的虚空。
「……我求你一个事儿……」
「什么事?」
「……把我扔到天桥去……反正再怎样也活不成了……求你发发慈悲……」
从那里来的,再回到那里去。起点至终点之间的这程路他走了太久,回头,这十年光景,不过别人眼里的弹指,可他却倾尽了
毕生的劫数。
「……北平现在在下雪吗……雪很大……很冷吧……他要我在那里等他……可我跑丢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吧……」
嘴里的字眼早已含糊不清,夏衡将耳朵凑得再近也没办法听明白。
他叫人松开他手上的锁链,岚似片轻盈的枯叶一样掉下来,落进他的怀中。他死寂无声,可分明又还活着,身上的每一处伤口
都仍在热烈的呼吸,夏衡忽然不知道该将手往哪儿放,因为哪儿的皮肉都是一般溃烂模糊的,手指一掐,便能似沼泽般的深深
的陷进去。
他突然心生怜惜,心上似被细小的阵尖儿扎似的若有若无地疼。
是的,他突然变得仁慈了。
他喊人在地上铺了一些稻草,在稻草上又铺上自己的军大衣,将岚放在上面。弄了一些水,喂他。
岚脱水严重,可他紧闭着牙关,水根本就灌不进去。
夏衡只得喝一口水,用嘴喂他,还是灌不进去,他撬开他的嘴,碰到他的舌头时,岚忽然抓了狂似的咬破了他的嘴。
「别碰我!……谁都别碰我!……恶心……」
恶心。这是这么多年来,夏衡给岚留下的唯有的印象。
他不爱他,不恨他,不曾对他动用过任何正面的或负面的感情,只是恶心他。似街上难能踩到的狗屎,弄一阵反胃,道一声倒
霉,便遗忘干净,不再相欠。
如若有恨,还能长相牵绊。可他对于他,却连恨都成奢求。
又挥之一耳光,咒骂道,「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夏衡起身,叼着烟,坐立不安地在他身边来回走了几小步。他要怎么办他?怎么办他?不能一刀杀了他,更不能饶过他。
怎么办他?他要他恨他,要他恨之入骨,死都不得瞑目。
扔掉烟,用鞋底踩灭,又往岚的脸上擦了擦鞋底,他笑道,「是嫌水不好喝是么?添加些调味剂如何?」
他从口袋里淘出一包粉末,洒进水里。
他逮捕他,例行公事,兜转了这么一大圈,原本就只是为了这么一遭而来的。他要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扒光他,要他像畜生
一样在众人的围观赏悦之中交合苟欢,要他恨他入骨,要他的心脏肺腑,皮膏肌体中都只遗留一种感情——恨,唯此一恨,唯
他一人。
他粗鲁地敲开他的嘴,将水灌进去。
「喝啊!全喝了他!你会快活的!」
那水是凉的,可入喉时却灼痛难耐,似决堤的洪,胸膛里的五脏肺腑都被冲垮地不复原位。
灌完了水,夏衡便径自去一旁坐着,等着。
不多久,岚的体内忽然萌动起一股奇异的力量,他干枯的躯体似充了气儿的球般丰盈起来,好似起死回生过来。
身体逐渐发热,膨胀,他葬身于一片火海,就要被这骇人的温度灼成灰烬。
这种莫名其妙的危险的力量叫他感到害怕,好似身体忽然被另一种意识所支配,不受自己控制。身体会做出什么事儿来,灵魂
完全不能预言。
他开始撕扯身上已破碎不堪的衣物,想要凉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