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傲睨自若的神气。
岚挺起腰杆,依然儒雅地笑笑,道,「我不想和你多废话,事实上也没什么废话好讲,我已经退出军阀了,道不同,就不要再
见面了吧。」
他想走,心急如焚,要赶紧将手中这份“厚礼”赠予虹,怕再晚一刻,人生无常,连最后的饯别都无望了。
夏衡拦住他的去路,道,「老朋友再相见,怎么能这么无情呢?咱们难道只有政事可以谈么?作为朋友,知道你受伤了,特地
来探望探望你也不行么?」
夏衡逼视着岚的脸,昏黄的眼中隐约着攫取的光芒。
「滚开!」
不耐烦的岚往这男人腹部送上一拳,腹部凹进一个窟窿,夏衡立即跟个泄气的皮球儿似的蜷曲起来。
「我已经没时间了……谁再敢拦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可拳头再硬终比不过子弹,没走出几步,他的肩胛骨就被子弹穿透,手中的戏服都抛洒向天空,连成一片,似丧终的幕布,遮
没了照耀在北平的最后一线阳光。
他倒地,戏服跟着落地。戏服着尘,与他咫尺之距,却似相隔楚河汉界,绝了命也够不着。
夏衡居高临下,森冷冷地笑,道,「有人告密,说你私募兵马,偷买军火,意欲谋反,我特奉总督之命,逮捕你。」
「就只要半天时间……半天就够了……再给我半天……我还有……最重要的事情要做……」
仍在挣扎的手被一只满是污垢的皮靴踩上,跟碾烟头似的狠狠的碾动了几下,指骨都断裂。
「你就乖乖地跟我走吧,少将,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么?五年啊,整整五年,一刻都不能再忍了。」
虹仍在梦里,最后一个梦,见到的却是岚遍体通红的模样,他惊叫着从梦中惊醒,仿佛是忽然从阴司被丢回人世,魂魄仍在浮
游之中,视线无法聚焦,眼前空无一物,只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白,像是覆盖在逝者脸上的白布,严严实实得将尚未绝命的患者
与阳世诀别开来。
直到听到重明的呼喊声,他的魂魄才彻底回归,视线慢慢有了聚焦,眼前那篇漫无边际的白慢慢地画出重明的样子。
他的样子——眼睛少了一只,那逝去的眼睛被厚厚的绷带埋葬着,可另一只眼却变得更明亮了,似一滩清澈深沉的湖,清晰得
倒影出他的模样。鼻子还是那么挺拔,嘴呢,暗沉得有些发紫,脸上的胡渣更绒密了,似一夜历经沧桑,一下子老了几岁,可
风华更胜,更迷人了。
虹激动地全身都在颤动,可那伸向他的手还是缓缓地,缓缓地,似历经几个世纪的漫长,最后才隆重而柔软地抚上他的脸。
他笑着,眼里是湿润的。
「好似老了一些……可更帅了。」
重明按捺不住热烈的冲动,一把将他塞进自己的怀里,用他的臂膀紧紧得将他锁起来。
「等你等的……都老了……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你再离开了……即使强迫也好,即使耍流氓也好,你都别想再逃了。」
「嗯……嗯!」
他甘愿当一个虔诚的囚徒,甘愿一辈子、几辈子都被困在他的囚笼里,直到朱颜辞镜,两鬓生华,痴心不灭。
千言万语都融进一个深长的吻里,虹偷偷地瞄向窗外北平的天,干净而温暖,被行人溅起的细小的雪沫浮游在空气里,被晨光
镀上一层灿灿的金,细心地洗涤着空气里残留的尘埃。
此时的北平,恰似处子的容颜般纯净而美好,仿佛昨日的故事都只是史册里古老的墨迹,却被人无心翻阅,于是梦了一夜往事
,触动了一生的伤怀。
吻着吻着,听到虹的肚子咕噜的叫声。
虹盖不住弥彰,面上有些小小的窘迫,重明却觉得他异常的可爱,停下来,端起旁边还热腾腾的鸽子汤,浅尝一口,又送到他
嘴边。
「饿了吧?来,鸽子汤很补身体的。」
虹乖乖地张开嘴,饥饿的口中立即被灌满鲜美的汤汁,好似裂土里涌入的甘泉一样,他觉得身体立刻就活了过来。
「嗯,真好吃。」
像个小孩般满足地笑着。真美,美得足以令万物生灵都暗失光华。
重明看得痴迷,末了,心又隐隐地有些疼痛。这种微笑,本该是常人与身居来的本能,可虹却要经历过九死一生才能如此艰难
地获得。
以后,无论如何也不叫他哭了,无论如何也要他这样一直幸福地笑下去。
「多吃点儿……父亲亲手炖了很多,等你回家去吃。」
父亲?家?虹喃喃地念着,这两个以往令他咬牙切齿的名字,今次却萌生久别的温暖。
「父亲?他的身体还好吗?还在生气吗?」
重明摇摇头,笑道,「不了……他很开心,刚还在医院,送了汤……家里有些事,所以就先回去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虽然两个孩子都蒙受了巨大的痛苦,但总算都活着回来了,总算都抛弃了彼此之间的芥蒂,能心无旁骛地共
享天伦了。文五爷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我想早点儿回家,不想待在这儿。」
「好,我们明天一起回家。」
回家——
许久的漂泊终于寻得了一个港湾,虹一颗一直悬在弦上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窗外的阳光照进病房,穿
透他的身体。他柔和似画中人,几笔陈墨,一洋一洒,便跃然纸上。明明那么近,可在浊世的阳光下却又那般朦胧,似烟雾般
寻踪不到。
看得太久,重明的眼睛有些酸胀,揉了揉眼,却忽然有一瞬间的错觉,虹与光同化了,看不到。他担心的赶紧又把虹搂进自己
的怀里。
不说话,只静静得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安宁,静静地体会这膨胀在怀里的幸福感。
相拥很久,北平的天光有些暗淡下来,又是一片灰蒙蒙的,厚重而压抑的,像往事里每一个血色片段的衬景,让一切刚落定的
幸福又开始不安起来。
果然,他们听到一声尖锐的枪声,相拥的身子也被震开。
出于本能的不安,重明跑到窗口往外张望,看到刚出医院的父亲正是那声枪响的受害者,一群凶神恶煞的军阀举着枪围堵在医
院门口。
领头的那个正是岚身边的那条走狗,“暮”。
文五爷在血泊里对他挥手,示意他走,然后重明看着文五爷又被那个刽子手丵一枪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