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冢随录_马伯庸【4部完结】(60)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这场谈话消耗了太多体力,让这位老人有些衰弱。他虚弱地挥了挥手,示意谈话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屋外门屏响动,刚才的护士少女走进屋子来,看也不看彼得,gān净利落地为老人又吊上了一瓶药水,挽起他的袖子,在静脉注she了一针。

  彼得鞠了一躬,转身离开,韦定邦忽然睁开眼睛,又叫住了他:“彼得。”

  “唔?”

  “这一次的笔灵归宗,你还是参加吧。以你的资质,相信能选中一支灵笔,家里也多一份力量。”

  彼得和尚微微一笑:“诸法空相,一切都是空,都是拿星啊。”

  “拿星?”

  “拿星就是nothing,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说完他消失在门口,不曾回头。

  当天晚上,韦家的几位长老和诸房的房长都来到了内庄的祠堂内,黑压压坐了十几个人,个个年纪都在六十上下。祠堂里还有几把紫檀椅子是空的,前一阵子因为秦宜的事情,族里派出许多人包括曾桂芬去追捕,来不及赶回来。

  韦定邦坐在上首的位置,韦定国和彼得和尚一左一右。电灯被刻意关掉,只保留了几支特制的红袍蜡烛,把屋子照得昏huáng一片。

  听完彼得和尚的汇报以后,长老和房长们的反应如同把水倒入硫酸,议论纷纷。也不怪他们如此反应,青莲现世这事实在太大,牵涉到韦家安身立命之本,是这几百年来几十代祖先孜孜以求的目标。长老、房长们从小就听长辈把这事当成一个传说来讲述,如今却跃然跳入现实,个个都激动不已,面泛红光。唯有韦定国面色如常,背着手站在他哥哥身旁默不作声。

  “关于这件事,不知诸位有什么看法?”韦定邦问道。

  “这还用说,既然青莲笔已经被咱们的人控制,就赶紧弄回来!免得夜长梦多!”一个房长站起来大声说道。他的意见简洁明快,引得好几个人连连点头。

  这时另外一个人反问道:“你弄回来又如何?难道杀掉那个笔冢吏取出笔来?”那个房长一下子被问住,憋了半天才回答道:“呃……呃……当然不,韦家祖训,岂能为了笔灵而杀生?”那人又问道:“既不能杀生,你抓来又有何用?”房长道:“只要我们好言相劝,晓之以理,他自然会帮我们。”“他若不帮呢?”“不帮……到时候不由得他不帮。”“你这还不是威胁?”

  另外一位长老看两人快吵起来,插嘴道:“就算青莲笔冢吏不能为我所用,只要不落在诸葛家手里,也是好的。”又一人起身道:“青莲遗笔关系到我韦家千年存续,兹事体大,不可拘泥于祖制,从权考虑才是。”又一人道:“且先莫说得如此笃定,韦势然卷土重来,咱们到底能否应付得了,可也未知呢。”前一人忽地站起身来,怒道:“当年他杀伤族里长老,连族长都身受重伤。现在他既然出来了,就该设法把他擒回来受家法处置。”他对面的人冷冷道:“如今是法制社会,你还搞那老一套。再说到底是青莲笔重要,还是韦势然重要?赶紧回到正题吧。”

  就这么吵吵嚷嚷了十多分钟,也没有个结论。韦定邦疲惫地合上眼睛,也不出言阻止。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我来说两句吧。”众人纷纷去看,发现竟是一直保持沉默的韦定国。韦定国操持韦庄村务十多年,把整个村子管理得井井有条,威望卓著,所以他这无笔之人,地位并不比身上带着笔灵的长老房长们低。他一开口,大家都不说话了。

  韦定国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韦定邦点了点头,于是他走上一步,用平时开会的语气说道:“经验告诉我们,走中间路线是不行的。想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得彻底,不留一丝余地,犹犹豫豫、摇摆不定,都不是应有的态度,会有损于我们的事业。”

  说到这里,他咣的一声把手里端着的陶瓷缸子搁在桌子上,吓了众人一跳。

  “我在这里有两个想法,说出来给大家做个参考。”

  韦定国环顾一下四周,看大家都聚jīng会神,轻咳了一声,徐徐道:“第一,既然青莲笔是开启笔冢的关键,那我们韦家就该排除万难,不怕牺牲,以夺笔为第一要务——至于那个退笔之法,古所未闻,摆明了是韦家叛徒的yīn谋。我的意见是,咱们倾阖族之力,赶在他们到退笔冢前控制青莲。至于罗中夏的生死,我想不该因妇人之仁而坏了大事。”

  他这番发言苛烈之至,就连持最激进态度的长老都瞠目惊舌,面面相觑。韦定邦道:“定国,你的意见虽好……可现在不比从前,擅自杀人可是要受法律制裁的,韦庄可不能惹上什么刑事麻烦,这点你比我清楚。”

  韦定邦慢慢把陶瓷缸子拿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才笑道:“既然族长您有这层顾虑,我还有另外一个想法。”

  他背起手来,开始绕着桌子踱步。他忽然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位房长的肩膀,问道:“青莲笔对我们家族的意义是什么?”那个房长没料到他忽然发问,一下子竟不知如何回答。韦定国也没追问,自顾说道:“或者我换个方式问,没有了青莲,我们韦庄的生活是否会有所变?”

  彼得和尚暗自挪动了一下脚步,表情在红烛照映之下显得有些奇怪。

  “不,不会改变什么。”韦定国自问自答,“夺取青莲笔,就能开启笔冢,而笔冢中有什么东西?谁也不知,说到底,咱们也不过是为了完成祖先的嘱托罢了,维系我们的理由苍白得很。韦庄从建立起时就没有青莲,一样延续到了今天。我的第二个建议就是:索性忘掉青莲,忘掉笔冢,就像一个普通的村子一样生活。现在我正在和一个公司谈韦庄的开发,以我们这里深厚的人文气息和古镇风貌,绝对可以做得很大,全村人都能受益。其他的事,不要去理。”

  这一番发言,比刚才更让人震惊,仿佛在祠堂中央瞬间喷she出液氮,把在座者连人带思想都完全冻结。笔灵本是韦庄安身立命之本,如今竟然被完全否定,实属大逆不道,可韦定国说的话却又让人觉得无可辩驳。

  “要么尽全力去把青莲笔追回来,不惜赌上整个韦家的命运;要么gān脆放弃,从此不理笔灵,安心生活。我的意见其实很简单:不能搏二兔。”

  韦定国说完,刚好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回到原位。祠堂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韦定邦,虽然他们现在分成两派,但哪一派都没有韦定国提议的那么激进,只好默默地把球踢给族长。

  韦定邦却是一脸平静,好似对他弟弟的这番言论早已了然于胸,他平抬手掌,两侧的红烛猝然熄灭,在短暂的黑暗之后,祠堂里的日光灯大亮。所有人猝不及防,一下子bào露在光亮之下,还没来得及调整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真实表情,显得有些láng狈扭曲。

  韦定邦扫视一圈,口气虚弱而坚定:“此事gān系重大,容我再仔细考虑一下。今天我身子有些倦,明天早上再请诸位来议。”他双手操纵轮椅朝后退了一段距离,转了半个圈,又回头道:“定国,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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