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_怒发冲冠【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怒发冲冠

  我的碗里除了五六块没有去皮的发黑的马铃薯之外,还有一块肉骨头和两块肥肉。那个肉骨头,我一开始以为是块大瘦肉,它躺在马铃薯下面,只露出一个小角,其实,上面只沾了一点点肉。我在肉骨头上啃来啃去,又吮吸了老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放弃了它。我嘬了一下指头,吞了几口饭,开始对付那块肉皮占一大半的肥肉。这是一块猪奶子肉,上面有不少白毛,我用手拔、牙咬,都没把它们弄下来,只好借助小四川的拔胡子工具,才把它们解决掉。我旁边的一个人说:“下次加餐,你就不会再拔这毛了,你会觉得毛是非常好的营养品。”猪奶子没烂,我撕咬了半天,才把它分化瓦解吞了下走。至于那块肥泡子,我看了有些恶心,想把它扔了,又觉得可惜,因为我的胃已经对每天填进去的那点食物感到不满了,它开始向我提抗议了。我想用撕咬猪奶子的办法把它解决掉,却没有成功,这块肥泡子拽起来一长条,放下一去一小团,塞到牙缝里,使牙齿涨得难受。最后我决定把它整个儿吞下去,结果弄得我满脸泪水,差一点没喘过气来。

  饭后,许文兵大声宣布:“从今以后,吃饭的时候大家站在小四川后面排队,每人端一碗,饭好饭坏凭运气。像这样抢饭,太不像话了。”

  董贵堂说:“还是马成武在的时候好,让他们宣誓。”

  我问小四川宣什么誓,小四川告诉我,马成武在的时候,新号子都得宣誓效忠他,做一个忠实的回民,加餐不吃肉,平时jiāo党费。

  “jiāo什么党费?”

  麻鸭插嘴说:“jiāo党费就是把大帐jiāo出来。”

  “荆利元,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出来。”所长在门口叫道。号子里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低声说:“荆利元要回家了,荆利元熬出头了。”荆利元就是我那天来的时候抢我剩饭吃被打的老头。他脸色发白,浑身颤抖,眼里泪光闪烁。他已经不知道怎么收拾东西了。板下人把他的衣服被子收拾好jiāo给他,他机械地接过别人jiāo给他的东西,呆呆地站在那里。所长说:“怎么,还不想走吗?”号子里的人推了他一把,他这才回过神来,摇摇晃晃,像喝醉了一样出了号子。

  荆利元是刑事拘留进来的。他因为家里穷,没钱jiāo电费,供电所来人剪他家电线。他说谁要剪他家电线,他就跟谁拼命。供电所人打电话向110报了警。他又和110的人发生了冲突。当时被铐了起来,以妨碍公务罪被刑事拘留。他在号子里已经呆了一个多月,刚进来的时候,硬得像块石头,一遍号子过下来,就软得像摊泥。又是痛哭流涕,又是求饶。把号子里的人都搞得笑了起来。马成武考虑到他年纪大,怕出事,而且他凭经验觉得这老头可能在号子里呆不长,就没有痛下狠手。即使这样,老头还是彻底垮了,大小便都拉在了身上。他被打坏了,而且也被吓坏了,像他这个年纪恐怕永远也恢复不过来了。

  又过了两天,老母jī开庭。他从外面带进来一些吃的东西,还有两包烟。大家抽着烟,吃着老母jī家送来的东西。刘gān部闻到号子里的烟味,追问香烟是哪里来的。老母jī说是他开庭的时候,在外面路上拾的几个烟屁股,已经抽完了。刘gān部说:“你们好自为之,少找麻烦,不然对你们没好处,我再发现你们抽烟就对你们不客气了。”大家虽然被刘gān部训了一顿,还是快快活活地过了一天。

  老母jī告诉我,他叫王chūn明,有一次在铺板上蹲着找饭粒的时候,马成武说他看起来像一只正在觅食的老母jī,从那以后,大家都叫他老母jī。

  老母jī是破坏电力设备罪。在此之前,他打算办一个水泥预制件厂,又不舍得花钱买电力设备,觉得那些东西太贵了。他四处打探,最后在一个建筑工地上看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他和他老婆的弟弟在晚上带了钳子等工具,骑上三轮车去搞这些东西。他带电作业,在黑暗中剪掉了变压器上的下火线,然后把需要的东西统统拆下来,和他的小舅子抬上三轮车运回家。公安机关经过调查,发现了他们,他和小舅子就这样进了看守所。

  进看守所已经有半个月了,我开始熟悉号子里的生活,原先的恐惧和紧张感渐渐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天比一天无聊起来。号子里的人我都熟悉了,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就是开玩笑、打趣都没有新鲜话题了。大家共同生活在这二十来平方的空间里,所见所闻所感相同,也就越发觉得无聊乏味。这种无聊使我觉得时间特别漫长,特别难熬,一天仿佛就像一年。早上,我看见一长溜淡淡的发白的阳光从铁门上方的窗户上照进来,映在号子的白墙上。慢慢地,阳光变成了huáng色,变得明亮起来,也变得一点点地短起来,并从墙上一点点地向下移动。到了中午的时候,变成了一条斜线,最后,它消失了。下午放过风以后,它又从另一边的窗户上照进来,先是在墙上形成一条亮亮的白线,然后渐渐变粗,变成一块菱形的光斑。光斑慢慢拉长,变成一格一格的,这一格格的菱形光斑,一点点地向长方形靠近,并且逐渐柔和起来,最后慢慢变淡,消失了。天空开始暗了下来。

  我盯着窗户上的钟,那秒针跳动着,不停地绕着钟面旋转,分钟好像纹丝不动似的。有时我故意低下头不去看钟,觉得等了好久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分钟刚走过两小格。时间好似有意在跟我作对,每一小时都耗去了我巨大的忍耐和等待。我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别人在无聊的时候可以打牌、推牌九、做针线活,甚至互相抬杠,可我对这都不感兴趣。我无法通过其他方式打发时光。要是现在手中有一本书该多好啊,哪怕是本枯燥乏味的书,是我早已看过多少遍的书,也会使我感到无比的欣慰。

  有一个犯人家送衣服来,里面夹带了半张报纸。我把这半张报纸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连广告都没放过。

  老母jī见我很烦躁,想让我跟他学编织。他和庞明林擅长编一些小玩意儿,像小金鱼、小葫芦、蚂蚱、虾子之类。他说当他沉浸在编织中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快,而且可以使自己摆脱无聊。他手把手地教我,让我把这根线从这边绕过去,那根线从那边穿过来,这儿打个结,那儿留个扣。我对这种女人gān的活没兴趣,qiáng迫自己耐着性子学。当这些线在我手里绕来绕去的时候,我的头上和脊背上汗水直冒,我的心里也像这些线一样纷乱。我觉得,这哪是在学编织,简直就是在折磨自己。

  我喜欢散步,并且一直认为散步是一种促进思考的方式,它有助于把我的思绪集中起来。在号子里散步很不容易,每次我都先得把这条一米宽、七米长的过道上的鞋子碗盆之类收拾gān净,才能来回走动。当我感到心浮气躁,时间难熬的时候,我就在过道上散步。

  散步和胡思乱想可以消磨时间,可一天比一天的饥饿感又使的难以忍受,特别是在无所事事,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转移我的注意力时,肚子更是不依不饶。我的嗅觉一天比一天灵敏起来,我已经能闻出每天伙房里烧的什么菜。当围墙外公安局家属区烧菜的香味飘进来,我能清楚地分辨出炒jī蛋、红烧鱼还是沌jī汤的味道。我的嘴里顿时涌满了口水,我想把它们咽回去,可它们变得更多了,而且好像马上就要顺着嘴角流出来。我为这种不能自制暗自难堪,不知道是意志薄弱的表现,还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在我抵挡不住的时候,我装着到便池上去吐痰。我觉得别人也许和我一样,他们也选择这个时候去吐痰。现在,我把早上的咸萝卜留着不吃,和其他人一样,肚子饿了的时候,咬上一小口放在嘴里,让萝卜的盐味在嘴里化开,等到盐味被嗫尽了,再把萝卜吃掉。这可以抵挡一阵饥饿和流口水的感觉。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6/4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