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_怒发冲冠【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怒发冲冠

  看着这些品尝禁果的人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快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另一面,他们那种陶醉的样子,哪像饱经沧桑和痛苦,老于世故、心机极深的人,他们简直像一群孩子,一群好奇的什么都想尝试的孩子,一群尽情享受被夸大了的人生乐趣的孩子。

  他们这个样子,使我想起了过去的一件事。

  那是在我童年的时候,每当寒假和暑假,我总要到住在农村的外婆家去玩。那一年暑假,我在外婆家,几个邻居的孩子跑过来对我说:“今天学校操场上开公判大会,我们去看吧。”我就和这几个孩子一起去了村子上的小学校。

  学校不远,只有一里多路。等我们到了的时候,操场上已经挤满了人,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正在叽哩哇啦地讲话。我们从人缝里挤进去,前面的台子上坐着几个戴大盖帽的人,中间有一个人在发言。他正在向群众灌输犯罪的危害性以及犯罪必然受到惩罚的正义性。

  有一个孩子拉着我的衣服说:“到那边去,那边有更好看的。”

  我们来到操场旁的一排教室前。其中有一个教室的门口站着几个背枪的武警,几个坐在长凳上的公安,架着二郎腿,正在快活地聊着天。教室里十几个剃着光头的人正在往外看。教室后面有几个人趴在窗户上,我们绕到教室后面,这十几个光头坐在课桌上,脚踩着凳子正在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有一个光头跟门口的一个公安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个公安找来一个人,大概是学校的教师,他端了一个脸盆放在教室里,神情很紧张地和那个光头低声说了两句什么,他慌里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烟jiāo给光头。刚想走,光头又拽住了他。光头做了一个划火柴的手势,那人把口袋里的火柴掏出来给了他,然后赶紧溜了出去。

  光头把香烟一举说:“嗨,弟兄们!”坐在桌子上的光头们一下子都冲了过来,他们把香烟分了,点上火抽起来。有几个嘴上叼着香烟,从裤子里掏出jī巴,对着脸盆解起小便来。几个趴在窗户上看的妇女,一下子都跑了。门口的公安对里面叫道:“注意点,别过分了。”

  看着他们吊儿郎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心里非常气愤,觉得他们不知羞耻。跟我一道的几个孩子用手指刮着脸说:“劳改犯,不要脸。”那些人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冲到窗子跟前,我们都吓得跑了,站在远远的看着他们。他们朝我们扮鬼脸,让我们过去,我们不敢靠近他们。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的公安站起来走进教室,叫他们准备好。然后掏出手铐把其中的一个人的手铐在背后,那个被铐着的人笑嘻嘻地和公安jiāo谈着。当时我非常恨那个公安,觉得他居然跟这些坏蛋在一起笑,实在太可耻了。武警进去拉住那人的胳膊,把他带出来了。

  我们赶紧跑到操场上,钻到人堆前面,看见那个人被带到台子上。台下的人群发出嗡嗡的声音,人们在低声议论着。台上的那个人又在讲另一个人的犯罪经过,他语气qiáng硬,似乎决心要把他所讲的这个人枪毙而后快。最后他大喝一声:“把罪犯×××押上来!”又一个背后戴着手铐的人被武警带到台子上。台子上的这个人就这样照着判决书念着一个个犯罪经过,然后在他的断喝下,一个个罪犯被带到台子上来。我看见其中一个罪犯对着台下又是挤眼又是努嘴,又是笑,有时还把嘴噘起来做出一副要接吻的样子。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两个互相搂着的姑娘脸上涨得能红,低着头站在那儿。人群里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哄笑。两个姑娘赶紧扒开人群,钻了出去。我看着台上那个小丑一样的家伙,脸上得意洋洋,真想冲上去打他一顿。我觉得这场公判大会开得实在太滑稽了。

  生活本来就是一场戏,各种各样的角色都得有人扮演。在人生的这场戏中,我们每个人即是看客,也是演员。我那时还不知道,人有时得从舞台上跳下来,到观众席上看一看人生的真面目。

  香烟抽完了。这些烟都被抽到过滤嘴自己熄灭,才被人遗憾地扔进便池。麻鸭小心地把板上的烟灰抹掉,冲便池的老头把便池里的烟屁股清除得gāngān净净。老母jī和其他几个人用被单在号子里上下舞动,他们牵着被单的四个角在号子里跑来跑去,上下掀动,把烟雾赶出去。隔壁有人大声叫道:“好香啊!有烟也要照顾照顾其他弟兄们啊!”程军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许文兵说:“馋鬼们忍不住了。”

  董贵堂说:“妈的,好长时间没抽烟了,猛一抽,头晕得厉害,肚子也难受的要命。”

  程军让我坐在他身边,说:“这烟来得及时,从上次抽到现在快啊半个月了。我瘾得要命,以前在家一天一包多,现在没人开庭,要不然带些烟进来。”

  “开庭能带烟吗?”,我问他。

  “不能公开带,要想法子。可以把烟拆开来码在鞋垫下面,或插在袜子里面,或夹在裤裆里。如果衣服有夹层更好,可以在夹层上开一个小dòng,把烟一根根塞进去,用手捋开,分散到全身,这样不容易摸到。哎,号子里的现金用完了,不然可以叫送饭的买些烟来。送饭的这些狗日的太黑了,一百块钱给你买两包烟。”

  晚饭后,大家又抽了一次烟。六号的程军同案犯在铁门口叫程军,让他给几根烟。程军答应明天早上放风的时候给他们。

  从下午抽烟开始,大家的情绪一直很兴奋。抽烟对他们来说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像过节一样。有人觉得有烟还是美中不足,要是能有酒就好了。看守所对香烟还稍稍放松些,酒则是严格禁止的。就连那些在外劳动的犯人都不敢把酒带进号子,他们只能趁在外劳动的时候偷偷的喝一点,把剩下的酒藏在看守所花台子的草稞子下面,或者藏在附近的沙堆、砖头和土里面。等下次有机会再喝。

  我问过许多人,他们在社会上虽然有时也喝酒,但并非嗜酒如命。他们在号子里却对烟酒的神往达到了病态的地步。只要有机会,哪怕冒再大的风险,他们也毫不犹豫地尝试。他们明明知道将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也再所不惜。我觉得他们这样做,似乎是出于一种叛逆心理,越是禁止的事,他们越要去gān,只有gān禁止的事才能给他们带来刺激。在号子里,整天过着千篇一律单调枯燥的生活,既不准看书,也没有其他娱乐活动,高声喧哗会受到斥责。这就使人的jīng神处于一种荒废和停滞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人容易烦躁不安,为了不让自己jīng神上的这根弦绷断,他们就寻找刺激和消遣。他们用卫生纸做麻将、扑克和牌九来消磨时间。他们喊号子、带现金进号子,想方设法搞香烟;他们打架、反号子,所有这些违反监规的事他们都感到很刺激。这不仅使他们的智力有了用武之地,而且也可以作为炫耀胆量的资本,是在其他人心目中树立形象和威信的一种手段。寻求新奇和刺激是人类本性的一种需求,号子里的犯人就是因为逾越了现实生活的界限,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这说明他们比一般人更具有冒险的天赋,他们甚至很清楚自己的行动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他们宁愿无视这种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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