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散文精粹:安静_周国平【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第24章 讲演辑录(1)

  哲学是永远的追问

  今天我想谈一谈我对哲学的理解。我17岁读哲学系,毕业后在一个小县城工作了十来年,然后又回到北京,也回到了哲学的学习和研究,哲学可以算我的终身事业,我对哲学应该有一种理解了。当初报考哲学系,是出于一种比较幼稚的想法。我在中学里最喜欢两门课,一门是数学,一门是语文,也就是解习题和写文章。报志愿时,两样都不肯舍弃,就来了一个折中。我相信哲学可以让我横跨文科和理科。当然这也有一定道理,数学使人享受纯粹思维的乐趣,文学使人关注人生,这两样东西在哲学里都有。不过,经过系统的学习之后,我觉得自己对哲学的性质有了比较明确的认识,概括地说,它是对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问题的一种永远的追问。

  一、哲学开始于惊疑

  柏拉图(在《泰阿泰德》中)、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都说过,哲学开始于惊疑。惊疑,严群译为疑讶,包含惊奇、惊讶和疑惑、困惑两层意思。为了便于讲述,我想把这两层意思拆开来讲。相对地说,惊奇面对自然,由惊奇而求认知,追问世界的本质,形成了哲学中的世界观、本体论、形而上学(在这里是同义词)这一个大领域。疑惑(困惑)面对人生,由困惑而求觉悟,追问生命的意义,形成了哲学中的人生观、生存论、广义伦理学(在这里也是同义词)这另一个大领域。

  所以,我们可以概括地把哲学看做世界观和人生观。当然,哲学还有其他一些领域,例如知识论(认识论),这是因为对世界的认识发生了问题,便转而对我们认识的能力、性质、过程进行审视,尤其近代以来,这方面的内容在哲学中占据了重要位置。此外还有历史哲学、美学、狭义伦理学等等。但是,从源头看,哲学主要是世界观和人生观,其他则是派生的。

  中世纪哲学家奥古斯丁(《上帝之城》)说:智慧的研究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沉思性的,即对自然的起源及纯粹真理的研究,以毕达格拉斯为代表。另一种是积极性的,关注生活行为和道德,以苏格拉底为代表。柏拉图是两者的融合。康德说:世上最使人敬畏的两样东西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他们说的都是类似的意思。哲学所思的问题无非两大类,分别指向我们头上的神秘和我们心中的神秘。总之,哲学是灵魂对于世界和人生的根本性追问,所探究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

  哲学是世界观和人生观——这个提法一点儿也不新鲜,我们不是一直被这么教导的吗?这个提法本身没有错,过去的问题是对它作狭隘的理解,把世界观等同于政治态度和阶级立场,把人生观归结为为谁服务了。而这就意味着把哲学等同于政治,并且是一种很狭隘的政治。其实,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内容要广阔得多。

  在我们这样体制的国家里,把哲学等同于政治是一个传统。我读哲学系时,许多同学是怀着从政做官的目的报考的,毕业后的去向的确也基本上如此。学习的内容上,主课是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其实是对斯大林《联共党史》中的一个章节加上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的一种讲解。也学一点中国哲学史和西方哲学史,是为了批判。从列宁开始,qiáng调哲学的阶级性、党性,把哲学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两大阵营,古今一切哲学都按此排队,唯物主义代表进步革命阶级,唯心主义代表落后反动阶级,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是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标志着哲学发展到了顶点和终点。于是,哲学研究就成了给一切哲学家贴标签,唯物主义者是好人,唯心主义者是坏人,机械唯物主义者是有缺点的好人,有辩证法思想的唯心主义者是有一技之长的坏人,而辩证唯物主义者则是完人。其后果是哲学的内容极端贫乏化,哲学成为教条,扼杀了任何独立思考。事实上,哲学课成了大学一切课程中最枯燥乏味的课程。现在情况有所改善,但不同程度上仍有这个问题。

  哲学和政治是不同层面的东西,因此,不能从政治角度、阶级利益角度去解释世界观和人生观。要正确理解其含义,最好的办法是回到源头上,不要忘记哲学开始于惊疑。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过这种惊疑的经验,不妨回想一下,对我们理解哲学的本义会大有助益。这多半是在童年时期,也许是在夏天的夜晚,当我们仰望满天星斗的苍穹,隐约感觉到世界在时间上的无始无终,在空间上的无边无际,不由自主地惊奇于世界的神秘,这时候我们头脑中一定曾经朦胧地产生过一个问题:世界究竟是什么?这正是一个十足哲学性质的追问。在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哲学追问也是从对天空感到好奇开始的,包括泰勒斯在内的好几位古希腊早期哲学家同时也是天文学家。另一方面,许多人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候,一般是在青少年时期,会对人生产生一种困惑。最大的困惑往往是由想到死引起的,当一个人确凿无疑地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也会不可挽回地死去,他就会对生命意义产生疑惑和发出追问。在哲学史上,这一追问同样十分古老,以至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把哲学称作预习死亡的活动。

  在哲学的两类追问中,对生命意义的追问是更根本的。对世界本质的思考并非出于纯粹求知的兴趣,归根到底是为了解决人生问题,要从整体上把握人生的底蕴。“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谁?”这个问题隐藏在一切哲学本体论的背后。无论世界观还是人生观,都是我们灵魂中的活动,而不是一套现成的意识形态。凡哲学的根本问题皆无最终答案,哲学的价值不在提供确定的答案,而在于使我们始终保持对世界和人生的惊疑和追问。

  二、世界观:对世界的惊奇和思考

  虽然解释世界归根到底是为了解释人生,但是,在大多数哲学家那里,这仅是潜在的动机。从西方哲学史看,哲学的主体部分是世界观、本体论、形而上学。今天我只讲这个部分,人生观问题应该是另一次讲座的题目。

  无论人类,还是个人,好奇心是智力觉醒的征兆。当好奇心不仅仅针对个别事物,而是针对整个世界时,就会提出这个问题: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可以把这个问题看做哲学的基本问题,它是一种“天问”。当然,出发点不只是好奇心,起作用的还有对安全感的需要,宇宙是人的家,不明其究竟怎么住得踏实呢。

  在西方哲学史上,对这个问题大体有两种答案。一种认为,世界的本质是水、火、气、土、原子等等,总之是物质性的东西。另一种认为,是数、理念、绝对jīng神、意志、神等等,总之是jīng神性的东西。中国哲学史上也有这样对立的答案,例如气与理之争。这么看,把哲学家分成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两大派好像不算错。按照恩格斯的说法,哲学的基本问题是物质和jīng神的关系问题,主张物质第一性的就是唯物主义,主张jīng神第一性的就是唯心主义。我想qiáng调的是,对世界的思考不能是这么简单地下一个论断,像站队一样,站在唯物主义一边还是站在唯心主义一边,这样就算解决问题了。一个哲学家的思想的价值和他在哲学史上的地位完全不取决于这一点,而是取决于他是否在总体上丰富和加深了人类对世界的思考。有些哲学家并不对世界的本质下论断,尤其是近代以来,哲学家们往往还反对下这样的论断,但他们仍在推进对世界的思考,并且正是通过比以前更深入的思考才得出这样的看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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