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散文精粹:安静_周国平【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面对以上事实,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当然感到痛心,同时又时常陷入深思。我不断问自己一个问题:在1900年王道士发现藏经dòng之后,假如没有斯坦因、伯希和等人相继来盗宝,dòng内这些珍贵经卷和文书的命运会如何?答案几乎不容置疑:一定会更惨。这个结论由一件事便可推断,便是1909年中国政府接管了藏经dòng之后,决定把劫后剩余藏品运jiāo京师图书馆保管,结果是从敦煌到北京,这批卷子一路遭劫,劫掠者都是以权谋私乃至监守自盗的官员和名流。斯坦因和伯希和盗走的文物至少都缴给了各自的国家,被他们的博物馆jīng心收藏起来,日后尚可供赏析研究,而这些同胞所获的赃物却统统进了私宅,然后又大量地流失于市场,敦煌这一部分藏品的数量和面貌已经成了永远不可知的谜。

  我无意替斯坦因等人辩护。他们当年获取敦煌文书的手段绝非光明正大,说得上坑蒙拐骗,他们的考古挖掘不乏破坏性行为,他们运走中国文物更是属于帝国主义行径。但是,我承认我的心情是矛盾的。藏经dòng发现之时,清朝政权处在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之中,地方政府极其昏庸,看守莫高窟的王道士又如此愚昧无知,这一切已经注定了dòng内藏品的悲惨命运。外国考察家在那个时候到来,完完全全是乘虚而入,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他们满载而归。而如果他们不来,在那种混乱的局面下,藏品也几乎必定会被我们自己的同胞糟蹋殆尽。像斯坦因这样的人毕竟是懂行之人,他知道这些文物的珍贵价值,他在每次考察后撰写和出版详尽的考古报告,并把相关材料jiāo由沙畹等专家整理刊布,便是最好的证明。伯希和更是一代汉学大师,虽然他没有把主要jīng力放在敦煌学上,但他在懂得敦煌文物的价值方面绝不逊于斯坦因。在当时的中国,肯定有学术能力不亚于甚至超过他们的人,例如罗振玉和王国维。可是,也正是在当时的中国,以区区布衣的微弱力量是无论如何抵御不了全局性的腐败的。因此,封闭了几乎一千年的藏经dòng真是开启得不是时候,等待着它的宝藏的只有两种前途,不是沦落异国,便是毁于故乡。出于民族自尊心,我坚决反对前一种结局。但是,如果我真正珍惜这些文化遗产,我就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宁愿它们被保存着而不是被毁灭掉,哪怕是保存在中国之外的某些地方。只要它们还存在着,就有回来的可能,即使回不来,也比不存在好得多。

  历史不容假设,发生了的事终究已经发生了。可是,我忍不住还要作第二个假设:如果莫高窟第十六窟甬道左墙没有在一百年前的那一天裂出一条缝,如果这条缝推迟三十年甚至一百年裂出,从而把藏经dòng的发现也相应推迟,情况是否会好得多?回答似乎应该是肯定的。然而,想到在我们今天的各种重大工程方案中,文物保护仍被摆在非常次要的位置上,想到各地不断发生的目光短浅的和利欲熏心的破坏文物事件,我的信心又有了一点动摇。以我们今日的国力和觉悟,敦煌文物大规模外流这样的事情的确不会发生了。但是,如果我们没有进一步的觉悟,不但对民族负责,而且对人类负责,中国境内的一切历史遗物,不管是露在地面上的还是仍然埋在地下的,不但把它们看做民族的财产,而且把它们看做人类的文化遗产,如果我们没有这样的觉悟,它们在我们这里就始终是非常不安全的。我们已经很当然地认为外国人掠走中国文物是对我们的民族犯罪,有朝一日倘若我们还当然地认为中国人破坏中国文物是对人类犯罪,我们才算真正从敦煌痛史中吸取了教训。

  在事隔将近一个世纪后的今天,流散在外国的敦煌文献的主体部分业已整理出版,并且正陆续翻译成中文。遥想当年罗振玉、王国维等人奔走于八宝胡同——伯希和在京的临时居处——的匆忙身影,董康、胡适、郑振铎、王重民等人在国外图书馆里埋头抄录的辛勤姿势,相比之下,中国今日的研究者的条件不知要好了多少倍。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敦煌文献已经成为全人类的共同财产,因而也能被中国学者共享了。那么,我期望中国的敦煌学研究会有一个大的发展,以此证明我要提出的第三个假设:如果敦煌文献未曾大规模外流,敦煌学的大本营就不会在日本或者法国。

  读鲁迅的不同眼光

  我第一次通读鲁迅的作品,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的1967年。那时候,我的好友郭世英因为被学校里的“造反派”当做“专政”的对象,受到孤立和经常的骚扰,jīng神上十分苦闷,便有一位朋友建议他做一件可以排遣苦闷的事——编辑鲁迅语录。郭世英欣然从命,并且拉我一起来做。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兴致勃勃地投入了这项工作,其步骤是各人先通读全集,抄录卡片,然后两人对初选内容展开讨论,进行取舍和分类。我们的态度都很认真,在前海西街的那个深院里,常常响起我们愉快而激烈的争吵声。我们使用的全集是他父亲的藏书,上面有郭沫若阅读时画的记号。有时候,郭世英会指着画了记号的某处笑着说:“瞧,尽挑毛病。”他还常对我说起一些掌故,其中之一是,他听父亲说,鲁迅那首著名的《自题小像》的主题并非通常所解释的爱国,而是写鲁迅自己的一段爱情心史的。当然,在当时的政治环境里,这些话只能私下说说,传出去是会惹祸的。

  鲁迅在中国大陆的命运十分奇特。由于毛泽东的推崇,他成了不容置疑的旗帜和圣人。在“文革”初期,民间盛行编辑语录,除了革命领袖之外,也只有鲁迅享有被编的资格了。当时社会上流传的鲁迅语录有好多种,一律突出“革命”主题,被用做批“走资派”和打派仗的武器。与它们相比,我和郭世英编的不但内容丰富得多,而且视角也是超脱的。可惜的是,最后它不仅没有出版,而且那厚厚的一摞稿子也不知去向了。

  现在我重提往事,不只是出于怀旧,而是想说明一个事实:即使我们这些当时被看做不“革命”的学生,也是喜欢鲁迅的。在大学一年级时,我曾问郭世英最喜欢哪个中国现代作家,郭沫若的这个儿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鲁迅。”可是,正是因为大学一年级时的思想表现,他被判做按照“内部矛盾”处理的“反动”学生,并因此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整死,时在编辑鲁迅语录一年之后。郭世英最喜欢的外国作家是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我们知道,鲁迅也是极喜欢这两人的。由于受到另一种熏陶,我们读鲁迅也就有了另一种眼光。在我们的心目中,鲁迅不只是一个嫉恶如仇的社会斗士,更是一个dòng察人生之真实困境的jīng神先知。后来我对尼采有了更多的了解,也就更能体会鲁迅喜欢他的原因了。虚无及对虚无的反抗,孤独及孤独中的充实,正是这两位巨人的最深邃的相通之处。

  近一二十年来,对于鲁迅的解读渐见丰富起来,他的jīng神的更深层面越来越被注意到了。鲁迅不再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唯一者”,他从宝座上走下来,开始享受到作为一个真正的伟人应有的权利,那就是不断被重新解释。而这意味着,没有人据有做出唯一解释的特权。我当然相信,鲁迅若地下有知,他一定会满意这样的变化的,因为他将因此而获得更多的真知音,并摆脱掉至今尚未绝迹的那些借他的名字唬人的假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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