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散文精粹:安静_周国平【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当然,这不等于说人人都能写好的散文。如同在别的领域一样,自由比法则更是一种考验,享用自由比遵守法则更需要真本事。一块空地,没有布景和道具,没有规定动作,让你即兴表演,你的水平一目了然。诚然,现在许多流行的所谓散文里也有了规定动作,比如先讲一则小故事,接着抒发一点小情调,最后归纳出一个小哲理,不过其水平仍是一目了然,无可掩盖。散文贵在以本色示人,最忌涂脂抹粉。真实的前提则是要有真东西——有真情实感才有抒情的真实,有真才实学才有议论的真实。那些被淘汰的诗人跑到散文中来矫揉造作,那些不入流的学者跑到散文中来装腔作势,都是误会了散文的性质。

  第12章 jīng神寻找形式(2)

  散文的自由不但在文体,更在写作时的心态。一个人写小说或诗歌,必感到自己是在从事着文学的事业,写论文,必感到自己是在从事着学术的事业。他诚然可以是一个热爱自己的事业的人,但事业心终归形成了一种jīng神上的压力。写散文却不然,无论在自身的性质上,还是在社会的事实上,写散文都不成其为一种事业。在一切文体中,散文最缺乏明确的界限,最不具独立的形态。因此,在社会分工中,写散文也最难成为一种职业。世上多职业的小说家、诗人、学者,却很少职业的散文家,散文家往往是业余的,这种情形肯定不是偶然的。散文是一种最非职业化、最个人化的写作,这正是它的优点,可以使写作者保持自由的心态。一个人要能够享用自由,前提是要热爱和珍惜自由。在我看来,写散文最值得珍惜的就是这种自由的心态。我十分怀念过去为自己写不供发表的东西时的那种愉快心情,我写只因为我想写,只因为我喜欢,我甚至不意识到自己在写散文,而这正是最适合于写散文的一种状态。后来,约稿多了,写作时知道会发表,心态的自由就不免打折扣。要装做不知道已不可能,退而求其次,我给自己建立一个标准:一篇文章,即使不发表我也要写,那就写,否则就不写。总之,尽量只写自己真正想写、写的时候愉快、写完自己看了喜欢的东西。这样的东西一旦发表出来,也一定会有喜欢它的人,即使发表不出来也没有什么。世上哪有写散文的诀窍,所谓写好散文无非是写让自己喜欢的文章罢了。

  自由的写作心态

  ——《人与永恒》香港版自序

  每逢有人问我,在我已经出版的书中,我自己最喜欢哪一本,我的回答大抵是——《人与永恒》。

  我常常自诩为自己写作,可是在我的全部作品中,能够完全无愧于这一宗旨的,当推这一本书。收在里面的那些随感,至少初版时的那些内容,我写时真是丝毫也没有想到日后竟会发表的。那是在十多年前,我还从来不曾出过一本书,连发表一篇文章也属侥幸的时候,独自住在一间地下室里,清闲而又寂寞,为了自娱,时常把点滴的感想和思绪写在纸片上。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我这是在写作,哪里想得到几年后会有一个编辑把它们收罗去,像模像样地印了出来。

  我自己对这本书的确是情有独钟。读它的感觉,就像偶然翻开自己的私人档案,和多年前那个踽踽独行的我邂逅相遇。我喜欢和羡慕那一个我,喜欢他默默无闻并且不求闻达,羡慕他因此而有了一种真正自由的写作心态。我相信,不为发表而写作,是具备这种自由心态的必要条件。如今的我,预定要发表的东西尚且写不完,哪里还有工夫写不发表的东西。当然,写发表的东西也可以抒己之胸臆,不必迎合时尚或俗见,但在心理上仍难免会受读者和出版者眼光的暗示。为发表的写作终究是一种公共行为,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它诚然是不可避免也无可非议的,然而,有必要限制它所占据的比重,为自己保留一个私人写作的领域。

  事实上,长远地看,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那种仅仅为了出售而制作出来的东西,诚然可能在市场上销行一时,但随着市场行情的变化,迟早会过时和被彻底淘汰。凡是刻意迎合读者的作家是不会有真正属于自己的读者的,买他的书的人只是一些消费者,而消费的口味决无忠贞可言。相反,倘若一个人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写出后自己真正喜欢,那么,我相信,他必定能够在读者中获得一些真正的知音,他的作品也比较地能够长久流传。联结他和他的读者的不是消费的口味,而是某种jīng神上的趣味。人类每一种jīng神上的趣味都具有超越世代的延续性,其持久犹如一个个美丽的爱情神话。

  纯粹艺术:jīng神寻找形式

  2001年3月5日至6日,我在德国参加了由波恩艺术博物馆主办的中德跨文化研讨会,这个研讨会是围绕帕腾海默的绘画作品展开的。此前,我曾参观过2000年1月在北京举办的帕腾海默艺术展。在这篇文章里,我想结合研讨会所涉及的话题,谈一谈帕氏艺术给予我的若gān启发。

  一、抽象绘画:作为jīng神图像的抽象形式

  在中国,我常常听到一些当代画家的悲叹,他们说,艺术的一切形式几乎已被西方的大师们穷尽了,创新近乎不可能了。但是,尽管如此——更确切地说,正因为如此——他们越发竭尽全力地在形式上追求新奇。于是,我们有了许多好新骛奇的前卫制作品,给我的基本印象是热闹,躁动不安,但缺乏灵魂。所以,帕氏艺术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的那天,因为听说帕氏是一位西方著名的当代画家,我差不多是抱着一种成见走进展厅的。

  然而,出乎意料地,我获得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站在这一幅幅色彩单纯和线条简洁的构图面前,我感觉到的是一种内在的宁静和自信。如果说,中国某些前卫画家的画是在喧哗,在用尖叫和怪声引人注意,那么,帕氏的画则是在沉思,在心平气和地说出自己深思熟虑过的某种真理。他的画的确令人想起蒙德里安,但是,从色块的细微颤动和线条的偏离几何图形可以看出,他更多的是在用蒙德里安的形式语言进行质疑,描绘了一种与蒙德里安很不同的jīng神图像。我不禁想,如果换了某个中国前卫画家,为了躲避模仿的嫌疑,将会怎样夸张地渲染自己对于蒙德里安的反叛啊。事情往往如此:越是拥有内在的力量,在形式的运用上就越表现出节制,反之也一样。

  对于一切艺术来说,形式无疑是重要的。可是,我赞同康定斯基的看法:内在需要是比形式更重要的、第一重要的东西,对形式的选择应该完全取决于内在需要。康定斯基所说的内在需要究竟指什么,似乎不易说清,但肯定是一种jīng神性的东西。按照我的理解,它应指艺术家灵魂中发生的事情,是他对世界和人生的独特感受和思考,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他看存在的新的眼光和对存在的新的发现。正是为了表达他的新的发现,他才需要寻找新的形式。西方绘画之从具象走向抽象,是因为有感于形式的实用性目的对审美的gān扰,因此而要尽可能地排除形式与外部物质对象的联系,从而qiáng化其表达内在jīng神世界的功能。但是,一种形式在失去了其物质性含义之后,并不自动地就具有了jīng神性意义。因此,就抽象绘画而言,抽象本身不是目的,也不是标准,艺术家的天才在于为自己的内在jīng神世界寻找最恰当的图像表达,创造出真正具有jīng神性含义的抽象形式。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9/54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