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盲区_石钟山【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有多少次,她在梦里醒来,此情此景挥之不去,她的耳畔仍回响着父母的歌声。

  后来学校恢复了上课,陈老师夫妇果然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照料着她。他们把自己的孩子陈平调到了她这个班,让他们一同上学,一同放学。白晔的户口本被他们拿到家中,于是陈老师夫妇的家,成了她第二个家。

  白晔一天天地大了,她在长大的过程中,她明白了许多。她开始恨“半jī”,是“半jī”害死了她的父母。父母死了,“半jī”似乎仍没有消除对她的仇恨,在校园里她仍然不时地看到“半jī”瞅她时冷冷的目光,“半jī”成为“半jī”后,老婆和他离婚了,不少男同学在背后嘲笑他们的校长像女人似的撒尿。

  她恨“半jī”,她发誓等日后自己长大了,一定要杀了“半jī”,那些日子,她做梦都在杀他。她梦见自己变成了男人,力大无比,在夜黑风高的晚上,闯进了“半jī”的家,她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半jī”在她的刀下害怕了,他在向她求饶,她冷笑着,举起了刀,砍落了“半jī”的头,她大笑着扬长而去。

  要么,她就变成了一个夜行人,钻到“半jī”的家里燃了一把火,火光熊熊,“半jī”在大火中高呼救命……

  她的梦做得畅快而又淋漓,然而在现实中,她只能恨,也只有恨。

  有一次上体育课,她因肚子疼,体育老师允许她站在操场一边,其余的学生在绕着操场跑步,这时“半jī”背着手走了过来,他看到了她,走过来在她面前停住了,他yīn冷地说:你为什么不去跑步。

  她不理他,把头转向了一旁,“半jī”恼火地去扳她的头,她自己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她突然咬住了他的一只手指,她狠狠地咬着。“半jī”大叫了一声,挥起手狠狠地扇了她两个耳光,她跌倒了,嘴角流出了鲜血,她没有哭,她满眼怒火地盯着“半jī”。“半jī”甩着那只被咬伤的手指,咒骂道:小崽子,反了你了。

  老师和学生不明真相地围了过来,“半jī”似乎也觉得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有失自己的身份,他捂着手,骂骂咧咧地走了。

  回到家后,她冲着父母的照片大哭了一场。她发誓,有朝一日要亲手杀了“半jī”。

  毛主席死了,整个中国都响满了哀乐。一夜之间,七亿人民都戴起了黑纱。

  白晔的黑纱是陈平送过来的,陈老师夫妇连夜为家里每个人都做了一块黑纱。

  陈平把黑纱递给白晔说:戴上吧,全山镇的人都戴了。

  白晔戴上黑纱就想到了父母。父母死的时候她没戴过黑纱。她想,这次就算为父母尽孝了。

  6

  田壮从屋里出来就看见了李胜明,时间是下午,田壮在满城的哀乐声中睡了个午觉,睡醒之后,张香兰又提出了让他去印刷厂当临时工的事。他没好气地顶撞了张香兰几句,便心情烦乱地走出来,他想去荣军院看一看,一出门便看见了李胜明。

  李胜明愁眉苦脸地站在他家门口,两个月没见,李胜明黑了,也瘦了。李胜明的臂上也戴了黑纱。李胜明看见田壮便蹲了下去,田壮看见李胜明屁股上补了两块圆补丁,蹲在那里便成了东西两半球。

  田壮也蹲在他的面前,问:你咋来了?

  李胜明说:我妈死了。

  田壮说:真的?

  李胜明点点头。点过头之后,李胜明便伸手在衣内抠,抠了半晌,抠出一条裁好的纸和一撮烟沫,然后抖抖嗦嗦地卷烟,卷完之后,点燃,便狠狠地把烟啄了。

  李胜明是陈平、田壮、白晔的同学,家不在山镇,在乡下,往返一次城里要走几十里山路。李胜明上学时并没有学会吸烟,毕业刚刚两个月,李胜明就学会了吸烟,田壮有些惊讶地看着李胜明,在他的眼里,两个月的时间已使李胜明变成地道的农民了。

  李胜明就说:我妈死了,进城里卖猪,我妈等着发丧呢。

  田壮这时才看见自家院门口停了一辆架子车,车上躺了一头捆绑得很结实的猪,此时那头猪正躺在架子车上懒洋洋地哼哼着。

  那咋还不快去卖,拉屎撒尿要减分量的。田壮说。

  去了,收购站的人说,毛主席死了他们没空收猪了。李胜明说。

  那咋整,你妈发丧不是等钱用吗?

  李用明就不说话了,浓浓重重地又吸了两口烟,剩下一截烟屁股扔在地上,又吐口痰把烟屁股淹了。

  卖不了猪也得发丧,其实卖了猪也不完全是为了发丧我妈,是想请全村的人吃顿饭,我家欠村里人太多了。李胜明抬起愁苦的脸望院外那头猪。

  田壮听了,心里就很不是个滋味。

  李胜明的家事他知道一些,他妈在chuáng上瘫了有十几年了。生他弟弟时,受了风,便一病不起了,弟弟也没活成。母亲瘫了十几年,刚开始治了几年,仍没治好。父亲李文武是个老实巴jiāo的农民,靠工分吃饭,为了治李胜明母亲的病,借了不少钱,差不多村人中每家每户都借到了,始终没有治好李胜明母亲的病,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很紧巴。

  李胜明上学的时候,从来不住校,因为住校生每个月要jiāo给学校三元钱的住宿钱,他没有钱。每天上学、放学他都要走几十里山路。他每天上课时,都要晚来半堂课,学校师生都知道李胜明的情况,对他的迟到并不说什么,李胜明却感到很愧疚,每次他走进教室都红着脸,夹着书包,低着头做贼似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那时李胜明就穿着打补丁的裤子,补丁是父亲粗针大线为他缝的,补丁缀在屁股上很不工整,走起路来,两块补丁上上下下的,像悬着的两块屁帘,便有许多同学嘲笑他。后来李胜明大了,就学会了自己补衣服,他把在学校学到的几何知识应用到了补衣服上,每次都能把衣服补得很对称,同学们在背地里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几何”。

  很多同学能容忍李胜明的“几何”,却无法容忍他从家里带来的气味,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气味,中药的味道中夹杂着屎尿味。放学后,都是李胜明伺候母亲。父亲一大早便出门做工了,李胜明来上学,家里只剩下了瘫在chuáng上的母亲,母亲便拉撒都在chuáng上,于是房间里便终日弥漫着屎尿味。李胜明每天放学,几乎都是跑步往家赶的,十几里山路他要跑上几十分钟,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母亲换chuáng单,然后把沾满屎尿的chuáng单泡在盆里,又拿出gān净的换上。

  接下来,李胜明还要做晚饭,晚饭还没有做好,父亲就出工回来了。家庭的处境,使父亲的心情变得越来越烦躁,父亲的脸总是yīn着,父亲回来后,就坐在门坎上一支接一支地吸卷烟,呛得母亲不停地在chuáng上咳。

  母亲就在chuáng上央求:他爸,你就少吸两口吧,吸烟能顶饭吃?

  父亲心情顺畅时便不吭声,要是不顺就瓮声瓮气地道:呆着你的,我吸两口烟犯啥法了,味道再难闻,也比你的屎尿味qiáng。

  母亲听了这话就很伤心,母亲没病前是个很要qiáng的女人,屋里屋外都收拾得gān净利落,此时躺在chuáng上无能为力,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忍着不使自己号哭起来,最后终于忍不住抽抽泣泣地说:天老爷呀,你睁开眼吧,让我早点死吧,我要是死了,天上这片云彩就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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