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盲区_石钟山【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以前她的家是快乐的,每天父母下班回来,一家人吃过晚饭,母亲便会坐到那架俄式钢琴旁,母亲弹琴父亲唱歌,有时父亲和母亲一起唱,她从那一首首抒情的歌声里,知道了有个叫苏联的国家,那里的天空很蓝也很美,飘着雪花,还有那一片片白桦林,冒着炊烟的小村,chuī口哨的小伙,跳舞的姑娘……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地方呀。

  这一切都远离了这个家,远离了白晔。她怀恋那美好而又温馨的一切。

  那天父母回来得比平时早了一些,那天母亲很早就做好了饭。一家三口吃完饭的时候,母亲把她抱在了膝前,她和母亲坐在了那架钢琴旁。母亲说:小哗,咱们一起弹支歌吧。

  她顺从了母亲,母亲教会了她弹琴,她已经会弹许多歌了。那天她和母亲合弹了一曲《快乐的喀秋莎》,她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那风,那雪,还有跳舞的“喀秋莎”……

  母亲深深地吻了她,又紧紧地拥抱了她。母亲却什么也没有说,父亲一直在里间吸烟,父亲一连吸了好几支烟,后来母亲起身的时候,也吻了父亲。母亲临出门时,重重地望了她一眼,她看见母亲美丽的双眼里凝满了泪水。她要和母亲一起去,父亲阻拦了她。后来她才知道,今晚校长兼书记又让母亲去jiāo待“问题”。

  那天晚上,母亲走后没多久,父亲一直魂不守舍,他一次次推门出去,又一次次走回来。突然,学校那边就乱了,很多人都往学校方向跑。

  父亲不知出了什么事儿,领着她也往学校跑去。她看见了很多人围在学校办公楼的空地上,她和父亲挤进人群,她看见了母亲,母亲仰面躺在水泥地面上,母亲的脑袋上似乎流出很多血,汪在水泥地的灯影里。母亲的表情是愤怒的,她的手里举着一把剪刀。母亲的嘴大张着,她似乎在那一瞬呼喊着什么。她和父亲几乎同时扑向了母亲……

  后来她知道,母亲是从四楼的窗子里跳出来的,母亲跳楼前,差一点用剪刀剪断了校长兼书记的下半身。

  母亲凄惨而又美丽地死了。校长兼书记那一晚也被送进了医院。

  校长兼书记的下半身仍没能保住,后来不少人在私下里都管校长兼书记叫“半jī”!出了院的“半jī”很快便给母亲定性为“畏罪自杀”。穷凶极恶的“半jī”把所有的怨恨再一次撒到了父亲的头上。

  白诗人早已没有写诗的làng漫和激情了,多少年来他在诗里寻找的那份梦想,已被现实击得粉碎。白晔母亲的死,使白诗人彻底绝望了。他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语言,深深的孤独笼罩了他。

  那些日子,他不允许白晔走出家门半步,每次离开家的时候,他把门从外面反锁了,自己有时天黑之后才回来。

  白晔看见了父亲满身的伤痕,白诗人青肿的脸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狰狞而又恐怖。白晔害怕父亲那张脸,更让白晔恐惧的是父亲那双绝望的目光。

  父亲回来的时候,白晔有时已经睡着了,她为自己做了饭,也为父亲做了饭,饭就放在锅里热着。她躺在chuáng上等父亲,却睡着了。她不知什么时候在梦中醒来,她看见了父亲,父亲坐在chuáng边,父亲在chuáng边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烟雾笼罩了父亲的脸,这时她就看见了父亲,父亲的一双目光在盯着墙上母亲和父亲的照片,父亲的目光充满了绝望和痛苦。父亲的神情让她吸了一口冷气。半响她终于兑:爸,我怕!

  父亲把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父亲伸出手,掌心碰在了她的险上,然后那双手掌顺着她的脸颊摸遍了她的全身,她看见父亲的目水一滴又一滴落在她的枕边,久久,父亲长叹了一口气,把她从chuáng上抱在了怀里,她想哭,父亲说:小晔,你长大了,你可以自己生舌了。

  她紧紧地搂住父亲的脖子,把一张小脸紧紧贴在父亲满是淤血的脸上,她一遍一遍地说:爸,我怕。

  父亲说:你大了,要是爸爸不在,你能一个人生活吗?

  那时她还没有完全意识到父亲说这些话的含义,她不解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说这些古怪的话。

  那些日子邻居陈老师夫妇经常偷偷地过来看父亲也来看她,每次来总要说一些安慰的话,并陪父亲掉泪。陈老师哪一派也没有参加,学校停课了,他们就整日地躲在家里。父亲相信他们是好人,可好人却帮不上他们什么忙。

  那天晚上,陈老师夫妇又过来了,他们看着浑身是伤的父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在一旁无助地叹气。父亲真诚地望着他们。后来父亲突然跪在了陈老师夫妇面前,父亲说:两位好人,我求你们一件事。

  陈老师夫妇忙去拉地上的父亲,父亲说:你们不要拉我,你们答应我,我就起来。

  陈老师夫妇便忙说:白老师你快说,我们答应你。

  父亲就说了:我要有个三长两短,求你们照顾我的小晔。

  父亲说到这便说不下去了,陈老师夫妇也哽咽了,他们扶起了父亲,并在父亲面前千遍万遍地点头,并说:白老师你放心,我们知道你是被冤枉的,我们会把小哗当成亲女儿的。

  父亲站了起来,他回身拉过了白晔,白晔懂事地跪在了陈老师夫妇面前。陈老师夫妇把白晔抱了起来,善良的人们流下了真诚的眼泪。

  又是一个晚上,父亲很晚才回来,父亲回来后,他就跪在了白晔的chuáng前,父亲说:孩子,爸对不住你了。

  父亲不知从哪里找到一瓶酒,父亲一边喝酒一边说:孩子,不管到什么时候,你记住,你爸你妈都是好人。

  她看见父亲的白衬衫被撕破了,里面露出大片大片青紫着的伤痕。

  父亲一直泪眼朦胧地望着她,她不知父亲在她chuáng边坐了有多久,她记得父亲吻了她,她闻到浓烈的酒气。后来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她醒了,她想起了父亲,她清醒地意识到了什么,她光着脚跳下chuáng,推开了父亲的房门。

  她看见了父亲,父亲穿戴整齐,那件破碎的衬衫被父亲脱了下来,他换上了一件新的。父亲的脖颈被一条带子系了,父亲把自己吊在了墙上。

  那一刻,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大喊也没有大叫,竟出奇地冷静,她一点也不恐惧,她安静地望着父亲,她发现了父亲留给她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小晔,爸爸去了,去找你的妈妈。请相信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好人。有一天你会明白,死并不可怕……

  她相信爸爸是找妈妈去了,从父亲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父亲一脸平静,一脸幸福。她静静地坐在父母的chuáng上,望着父亲,她想着父母在另一个世界相见时的样子,一遍又一遍,像电影似地在她眼前闪现……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想到,这个家从此就只有她一个人了,想到这她哭了,她躺在父母以前相拥而眠的大chuáng上,嚎啕大哭。

  从那以后,陈老师夫妇试图把她接到自己的家中,她拒绝了。她愿意一个人守在父母留给她的房子里,她似乎觉得父母并没有死,他们仍活在她的身旁。听她唱歌,听她弹琴,她不愿意失去这份想象。有多少次,她在梦里梦见了父母,一家人仍和以前一样,他们在歌声中欢笑,去郊外的野地里挖野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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