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的美奴_迟子建【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店主忙说:“这是拴狗的链子。去年狗得瘟病死了,家里的孩子天天哭,见了拴狗的链子就嚷着要过去的狗,没法子就把它扔到菜窖里。你们若是不嫌弃,也拿走吧。”

  来人也不客气,将那条本不属于死者偷来的拴狗的链子也拿走了。店主小心地赔着笑脸,心疼地看着被糟踏了的幌子。三个来人分别将这些东西掮在肩上,一样不落地扛到岸边,稳稳当当地放到小船上。其中油漆桶大概封得不严,淌出一缕明朗的天蓝色,染蓝了那个年轻人的手。船在暮色中左右摇晃了几下,就像个老妪似的颤颤巍巍沿江而去了。划船的声音听起来怪单调的,江面上跳dàng着一些星光。

  有人说:“这家真是有本事,把偷来的东西又当成自己的了。”

  “人就是为这些东西死的,死也要把它们弄回去阿。”有人叹息。

  店主并不是个慈眉善目的人,虽然他招揽生意时老是笑眯眯的。他原先在卫生所当医生,给一个孩子下错了药方,使患者失聪,他受了处分,心里窝火,说当医生不是人gān的事,就辞职开了饭店。几年下来,把张挺白净的脸吃得跟猪头一样赤红,而且瘦削的身板也一去不回,腰肥体壮,人仿佛陡然矮了一大截。本来帮工死后他也无心贪恋这些偷来的东西,他的腰包并不短这点不吉之财,但一想死者的亲属若不要,留下也无妨。哪料到这几个人不畏辛苦,一路撑船来索债,让芜镇的人看尽笑话,使他威风扫地,心里别扭得很。那一夜他喝了过多的酒,找茬打了孩子一顿;不过瘾,又打了老婆。他老婆哪是等闲之辈,哭得昏天黑地的,直说要投江,慌得他散了七八分的酒气,小心给老婆赔不是,捱到天明,吩咐家人做一顶簇新的幌子,自己去打听那三个是如何找到他家的。

  他寻到美奴的时候,美奴刚好要出门上学。

  他说:“美奴,那天你也站在我家店门口看见了,是谁把那三个人引来的?”

  美奴鄙夷地从牙缝迸出一口气,没搭理他。

  “咱们芜镇姓陈的只有你我两家。”他套着近乎。

  美奴说:“告密那是人gān的事么?你想让我自己恨自己?”

  “你不说也算了,不要出口伤人。”店主有些气急地说,“我找别人也能打听出来。”

  美奴白了他一眼,把院门锁好去学校了,她可不希望母亲再出来乱转。她神志又不清醒,水井、闲散的牲畜、冒冒失失骑自行车的孩子以及那条青凛凛的江,都很容易伤害她。美奴可不想让她出什么事。

  那一天很平静,直到第二天早晨起来,美奴惯常到码头去溜达,才听人说那个带路的人家的猪被人给毒死了。猪才百八十斤,秋后正是抓膘的时候,血又没放出来,肉是没人稀罕吃的了,一家老小哭得脸皱皱巴巴的,哀叹过年的好嚼倏忽间云烟袅袅。想想做过的亏心事,越发悔得不行,那塞到他袖筒里的钞票,不过两元而已,半壶散酒都打不回,买盒火柴并一根小蜡烛烧烧自己的秽气倒是绰绰有余。美奴闻讯后回家对母亲说了,只当是自言自语,并不期望得到什么反应,不料杨玉翠忽然说: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就是这个道理。人老是想着报复人,就不会活得舒服。他真是丢尽了陈家的脸。”

  七

  秋霜凝结在菜园的枯枝败叶上,宛若涂了一层光滑的蜡。美奴去厕所时被滑倒了,爬起时忍不住骂了一句:“贼溜溜的霜!”

  码头照例还是要去的。像那些艳俗的标语一样东一条西一条出现的朝霞,仍然能时时勾起美奴想往里面填字的愿望。渔汛彻底过去了,偶尔看见一两只船经过芜镇,美奴便在岸上向船招手,心中仿佛存了千言万语要诉与陌生的船主。几场秋雨过后,江心岛上那片丰茂的水草被悄然淹没了,江面真正是汪洋一片了,那些知寒的水鸟早已不知去向了。北码头的货场静悄悄的,偶尔可在地上寻到两三粒装货时遗落的玉米,美奴拈着玉米,就像拈着刚逝的灿烂的夏天一样。

  美奴从岸上眺望家院的时候,常常想起往昔的生活情景。母亲jīng神健康时,每到这种时令便开始收拾酒馆了。刷墙、糊篷、盘炉子、修理桌椅,然后再把各种器皿酒具擦得亮闪闪的。每每觑见银白的浓霜凝结在屋顶上,她就要兴致勃勃地说: “好日子快来了。”她指的当然是冬天了。于是一家人帮着她采买,有一次父亲撑着小船到下游的一个城市为她办货,船回来时载着两大桶香喷喷的烧酒,还有漆木筷子、牙签盒、茴香、花椒、桂皮等调料,船头还放着盏通红的灯。杨玉翠问买灯做什么,美奴的父亲说是做酒馆的幌子。于是,别人家的饭馆都吊着老面孔的幌子,只有他们家的小酒馆挂的是一盏圆圆的红灯笼,仿佛一张笑意盈盈的娃娃脸,冲着南来北往的客人笑。一到雪天的傍晚,那酒馆就美得无法形容。红灯亮着,雪落着,酒馆的小屋隐在雪里,那些运木材、倒套子的男人就搓着冻得发僵的手来寻温暖了。那时母亲就忙得不亦乐乎了,她笑意盈盈地把酒烫热,然后把事先做好的小菜,诸如五香花生米、盐渍huáng豆、辣椒雪里蕻、酸菜心一样样地摆到客人面前。她衣着洁净,皮肤白里透红,头发总是梳得又光又亮,她的话并不多,但却能使所有的客人都喜欢她。那时每逢下雪,白石文就围着条驼色围巾来喝酒了,他一向坐在靠窗的位置,从那可以望见码头下的江,那时的江已经封冻了,雪一场一场地覆盖在上面,白茫茫的。白石文的酒喝得并不多,而且只要两样小菜,美奴的母亲私下常说知识分子清贫,虽然他并不拖家带口,但是那点微薄的工资是不能让人过滋润日子的。白石文来自大城市,是自愿来芜镇的,初来的那天镇长亲自带领几个老师和学生去码头迎他,还咚咚地敲着一面鼓。鼓声一尽,白石文就入乡随俗了。美奴的母亲那时常常在白石文离开酒馆时塞给他一些吃的东西,白石文推托着,但总拗不过她的热情和好意,也就谢着收下。父亲第一次去酒田运玉米的时候,白石文还在一个礼拜天来帮助母亲收拾酒馆,晚饭也在美奴家吃的,臊得美奴一直盯着盘子边上漆着的蓝蝴蝶,久久不肯抬头。

  杨玉翠倒是知冷知热,天一凉她便穿上了毛衣。每当她清醒些的时候,她就去找白石文,去他的单身宿舍,回来时便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美奴觉得母亲的这种举动真是丢尽了人,使她在同学和邻居中抬不起头。芜镇的百姓见了她便话中有话地问:“你妈妈好了吗?常能看见她出门了,你爸从酒田回来不知怎样高兴呢!”

  美奴便羞红了脸说:“她还没好利索,她并不知道她都做了什么,她失去记忆了。”

  “她的脸色可是好看多了。”别人qiáng调说。

  每次她从白石文那归来,美奴都要说:“你老去他那里gān什么,人家背地都讲你,这多不好。”

  她一昂头满不在乎地说:“我又不认识这镇上的人,他们凭什么讲我,不让我舒服?”

  “可是你总认识我吧,我是你女儿,我不愿意别人老是对着咱们家指指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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