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那_迟子建【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白银那依山傍水,自然景观一直为外地人所钦慕不已。黑龙江因为渔汛而使人永远感念,而山林里丰富的菌类植物、山野菜、野花野果也令人心旌摇dàng。尽管他们也曾因有一年黑龙江“倒开江”而饱受水患,但山水带给人的益处还是占主导地位。如果不是因为寻人心切,那么chūn季进山也未尝不是一种享受。由于连绵chūn雨,所有的树叶和草jīng都湿漉漉的,一种惊人的新绿在初起的阳光中沉浮着。山雀啁啾不已,灌木丛尽头的一棵被雷击中的朽树上则传来了啄木鸟啄树的声音,那是它在对付树缝中的虫子。灌木丛的yīn沟里传来汩汩的流水声,粉红色的达子香花在树丛中无忧地开放着。乡长记得卡佳很喜欢吮达子香花,将状如莲蓬的花托取掉,花柱和萼片的甜香气便沉浸下来,用舌头抵住那个圆圆的小孔,轻轻一吮,清慡的花香气就在舌头上动情地打滚了。与其说卡住进山采达子香花,不如说她吃花来了,因为每次回去后她半年不沾糖都不想念,可见那甜香气是多么悠久和撩人。而眼前悄然开放着的达子香花却并未给乡长带来愉悦的心情。

  他们一行三人走到猎人发现熊迹的地方时太阳已经完完全全地冲出云层,像颗刚被剥了皮的鲜荔枝一般,将它银白如玉的脸庞亮给雨霁初晴的山林。残雾在袅袅散去,鸟声也越来越频繁,王丙林老汉指着一行新鲜的脚印说:“快看,脚印——”

  乡长俯身看了看脚印,他更加确信那是卡佳的。她挑着桶进山来做什么?他不由放声大喊一声:“卡佳——”

  王丙林连忙示意他住口,他说附近刚好有两座相对的山,人在此处呼喊,回声却在另一边出现,听到的人如果循声而去,背道而驰,就会酿下大错。

  “可是卡佳也许在附近。”乡长焦急地说。

  “等接近山脚时再喊她。”王丙林说,“现在她的脚印已经很明显了,她是沿着这条小路朝山里走去的,我们顺着脚印去寻她。”

  “你估计熊现在能在哪里?”乡长火烧火燎地问。

  “肯定在这一带活动。难道刚才你们没注意到熊的粪便?它还有些热气,离这儿不会很远。”王丙林将子弹推上膛,说:“万不得已我会开枪的——”

  “你开你的枪——”乡长飞快地说,“犯了法算在我头上。”

  “它要是不伤人,我就能省下这几颗子弹,我也不想碰它。”王丙林说。

  一行三人沿着茂密的丛林中的一条毛毛道继续前行。每当乡长看见泥地上的清晰脚印时,他就仿佛看见了卡佳的微笑一样心中踏实;而当脚印落在青草上变得模糊不清、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仔细辨认时,他就心慌得厉害。太阳一出来,森林中的热气就升了起来,热气与小雨过后留下的湿气混合在一起,使人的皮肤有一种刺痒难耐的感觉。乡长的眼前不由闪现出他第一次见到卡佳的那个有雾的huáng昏,卡佳梳着条长长的辫子,她自然而然地走向篝火将烤鱼取下来吃掉,后来她又走向江水捧着它喝了个痛快。她抬头望着众人说的那句话乡长一生都忘不掉:“这里的鱼和水都这么好吃,这是哪儿?”

  “白银那。”别人告诉她。

  “我喜欢白银那。”卡佳说,“我要留在这儿。”

  他们快接近山脚时发现脚印变得杂乱无章起来。有一片草还乱糟糟地倒伏着。王丙林老汉“嘘”了一声,示意将脚步放轻些。那是一片次生林,不仅有松树,还有小白桦和黑柞木,被折断的树桩比比皆是。他们猫着腰敛声屏气地四处搜寻,前面的博华村首先“啊——”的一声惊叫起来,并且用手捂住了双眼。王丙林老汉和乡长循声而去,看见卡佳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脖颈处鲜血淋淋,下巴不见了,那上面的痣也随之消失了,而眉心上的痣却仍然孤独地存在着。在卡佳的身边,一只桶倒了,另一只桶却仍然端坐着,扁担折断在脚畔,看得出她曾用它当做武器来抵御熊的袭击。乡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傅华树连忙上前扶住他。王丙林上前试了试她的鼻息,便知她已气绝身亡。他抬了一下她的头颅,结果一根拇指粗的树桩血淋淋地由卡佳的脖颈处脱落而出。看来熊的袭击并不致命,只是舔掉了她的下巴,伤害了她的胳膊,而当她惊慌失措地逃走时不幸被遍地的树桩绊倒了,就在她仰倒在地的一瞬间,一根树桩恰好穿透了她的咽喉,使她毙命。卡佳的头发飘散着,上衣的两个钮扣已经掉了,她仍然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苍天,目光充满了惊恐绝望。

  王丙林老汉走到桶前,朝里一望,看见一桶冰块在熠熠闪光。阳光温柔地照拂着它们,使它们看上去更加玲珑剔透。

  “卡佳原来是去背yīn山坡的岩dòng里取冰块去了。”王丙林说,“她取冰块做什么?”

  “鱼——”乡长痴痴地说,“她怕鱼烂了,她想用冰块来保护鱼,鱼——”乡长哆嗦着双腿嘶哑地说,“我要把马家食杂店给砸烂了,我要把这林子里的熊统统杀光!”短暂的寂静后,随着一声悲恸欲绝、撕心裂肺的“卡佳——”的呼喊,山林中开始回dàng起一个男人沉痛的呜咽。这时候流水声消失了,鸟声也消失了,银白的冰块像受了满腹委屈似的,在阳光下泛出一层细密的泪痕。

  B3:女教师日记

  雨过天晴了,中断了几日的长途车想必又该恢复营运了。我决定等卡佳的葬礼结束后再动身。家家户户未得到及时处理的鱼已经开始腐烂了,有些人家将鱼扔在门前的垃圾堆上,腥臭弥漫开来。

  我没有想到为了鱼卡佳会不辞辛苦地进山去采冰块。据说有一座山的岩dòng里有终年不化的冰块,盛夏时节进山的人常常到里面沾沾凉气。卡佳是挑着一副铁桶上山的,她已经采到了冰块,在提着它们向回走时遭遇到了熊。据老猎人讲那是头小公熊,挺漂亮的,它只是舔掉了卡佳的下巴,真正使她绝命的是一根刺透她咽喉的树桩。卡佳死时眼睛还睁着。

  卡佳被抬回家已是午后的时光了,乡长跟在尸体后面一直低声地呜咽着,不像是个失去爱妻的人,倒像是一个失了慈母的孩子在哭啼不止。白银那能走得动的人闻讯后都来乡长家祭奠卡佳。人们在她家的院子搭起了灵棚,不久一串灵幡就挑起在门口的障子上,纸片像乌鸦一样随风翻动着。我也走向那个院子。大家都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现出很惊异的神色,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同陈林月一起来的缘故。我只是想独自看看卡佳。

  葬礼主持忙得红头涨脸的。先是派人进城想方设法通知卡佳的一双儿女速回,然后又差人去筹备葬礼需用的物品和食品。院子的东北角搭起了一个临时火炉,硕大的茶壶在上面咕噜噜地响着,送出一股茶沤老了的气味。我进去后连忙将茶壶从火炉上撤下来,盖上火炉圈。这种俨然是女主人的举止更加今白银那的人目瞪口呆。

  卡佳被平放在灵棚的木板上,已经由女人们为她洗过身子,梳过了头。由于寿衣还在紧张缝制,所以她还穿着平素穿的藏蓝裤子,米huáng上衣。我撩开蒙在她脸上的白布时见到了一张残缺不全的脸,下巴上的肉几乎全空了,于是她眉心上的痣似乎成为了面部中心。这使我有些后悔,其实我更应该记住卡佳活着时的那张生动的脸。那晚她一边用铁丝串鱼一边讥讽我的样子我总也忘不掉。我打了个寒噤蒙上了卡佳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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