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那_迟子建【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这么大的人怎么能丢?”校长说,“上哪家串门去了吧?”

  “她哪儿还有串门的心思?”乡长说,“又没去弄盐,难道她发了疯走着进城了?”

  “她可没你那么傻,徒步进城,等她走到城里时鱼早就烂成了苍蝇。”

  他们正说着话时王丙林老汉扛着杆猎枪从山上下来了。他的裤脚被露水给打湿了,手上提着只花翎毛的野jī。校长说:“这样的鬼天气还能打到野jī,你老的眼力和运气都不坏呀。”

  王丙林“咳”了一声说:“倒是碰见了大东西,没敢打,咱怕犯了法去坐牢。”

  “就是这个野jī现在都不能打。”乡长拍了拍后脑勺说,“这是国家几级保护动物了?反正是受到保护的,你们小打小闹打这个我就当没看见,自己吃行,可别拿出去卖,一张扬出去对咱白银那可不好。”

  “碰见什么大东西了?”校长问。

  “黑瞎子(意谓黑熊)。”王丙林说,“离我不过五十来米,出了树dòng用爪子挠柞树叶子玩,挺淘气的一头小公熊。”

  “没让它伤着你就不错了。”乡长说,“你要是打了黑熊,我这个乡长也就当到头了。”

  王丙林说:“就是我不打,这头熊也会被其他人打死的。”

  “你怎么知道?”乡长问。

  “我在那一带的矮树丛中发现了一行新鲜的脚印,这么早进山的人一定是为了打猎。”王丙林老汉抖了抖手中提着的野jī,那些斑斓的花翎毛随之飘摇着,“脚印倒不大,像是穿三十八码鞋的人,我还想不起来咱这里有穿三十八码鞋的猎人。”

  “男人哪有这么小的脚?”校长说,“那脚印肯定是女人的。”

  “谁家的女人能这么早进山?”王丙林说,“还是一个人?”

  “卡佳可是不见了。”乡长心惊胆战地说,“可别是她。”

  “她又不能缘木求鱼,又不能掘地生盐,她进山gān什么?”校长背着手文绉绉地说着。

  “你就说大白话得了。”乡长一搓胸脯说,“你一说书上的话我就更心烦。”

  王丙林又说:“这个猎人倒也怪,还挑着一副铁桶。”

  “你又没见着人,你怎么知道?”乡长问。

  “我进了一辈子的山,我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我就白活了。”王丙林说,“在脚印旁边,有一处有两个圆圆的湿泥印,面积跟咱们吃水的桶一般大。如果不是挑着的铁桶,而是挎着的,那么两个圆圈会相扶着,而我看到的两个圆圈一前一后,中间有一米多的距离,证明这桶是被人挑着的,放下桶时扁担搭在了桶沿上。”

  “听您的话可真长见识。”校长说,“那您说这个人在那个地方放下铁桶做什么?”

  “肯定不是为了歇脚。”王丙林老汉嗬嗬笑着,“是撒尿。”

  “你怎么知道不是为了歇脚呢?”乡长追问。

  “这个人是挑着空桶进山的。”王丙林说,“这样人是不需要歇脚的。”

  “你怎么知道是挑着空桶呢?”

  “如果桶里挑着东西,人的脚下吃力,脚印会很深。可是我看到的脚印却浅浅的。”王丙林老汉又说,“何况桶的印迹也不那么深,若是桶里装着东西,桶痕会深深的。”

  “可是这个人进山做什么呢?”校长问。

  “我也纳闷,猎人是不挑着担子进山的,除非是采山货的人。可是现在才在chūn上,别看下了场雨,木耳和蘑菇也长不出来,都柿和牙各答连花都没有开。想来想去,只能还是打猎的人。这个人怕打着大动物回来不好jiāo待,就挑着一副担子,把这动物给肢解了,用桶担回来。”

  “所以你才说这熊也会被其他人打死?”乡长说。

  “那是啊。”王丙林再次顿了顿手中提着的野jī,说,“一会儿都去我家喝野jī汤吧,挺肥的呢。”

  “卡佳要是回来了,我真就去喝。”乡长说,“我都有两个来月没沾到野味了。”

  “什么?”校长旁敲侧击道,“上个月咱俩还一起喝酒,吃着李阳打来的狍子肉呢。”

  “狍子肉?”乡长鄙夷地一嘬嘴说,“那也算野味儿?”

  “看来你是想吃熊肉了。”校长说,“连狍子肉都不算野味儿,胃口越来越大了。不过我可告诉你,熊肉吃多了头发爱生油腻,弄得枕头跟擦了黑鞋油似的,还不得天天换老婆的骂!为了这种口福可不值得!”

  乡长回到家里时就冲着屋子喊:“卡佳,你让我找了一个早晨,全身都湿透了,你也不给我做碗热汤喝!”

  屋子里没有回音,他挨屋子走了一圈,心中更加忐忑不安,这没有人影的屋子看上去空空dàngdàng的。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灰白的天色正渐渐变得更加明亮起来。乡长在去后园子找卡佳时被两只jī挡了去路,便气咻咻地骂道:“找不到卡佳,我就宰了你们烧汤!” jī似乎明白了不妙的处境,一耸身子急急地落荒而逃。

  然而房前屋后找了个遍,仍然不见卡佳的影子。乡长便去仓房去看铁桶在不在。结果他首先发现一直挂在山墙上的桦木扁担不见了,这使他的心剧烈地一沉。进了仓房,果然也不见了两只铁桶的影子,乡长的腿就软了,看来王丙林老汉所说的那个猎人就是卡佳了。她一大早担着铁桶进山做什么?山上发现了熊,她万一遭遇到它,赤手空拳可怎么应付?

  乡长急得眼泪就要冒了出来。他连忙走出家门,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去找王丙林。一进院子先听到两个孩子的哭闹声,原来老汉的两个孙子为着争夺野jī身上最好看的一片羽毛而犯了和气,他们的母亲正在大声喝斥着。老汉刚刚卸下绑腿,正打算松松脚吃顿安闲的早饭,乡长就颤着声追他来了:“我家的扁担和铁桶都不见了— —”

  王丙林老汉吃了一惊,他说:“挨家挨户问问,兴许是别人进山了呢。”

  “不会的——”乡长撕心裂肺地说,“她就穿三十八码的鞋子。”

  这时候小学校响起了上课的预备钟。钟声像是一个人失散的魂魄在东游西dàng,更加深了乡长心中那种支离破碎的感觉。他忍不住咬着牙根说:“谁把钟敲得这么哆哆嗦嗦的,这个敲钟人该换换了。”而老汉的儿媳则连忙回屋提着两个书包出来,大声地对那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说:“小祖宗,快去上学吧,要是迟到了你们陈老师又要训你们了!”

  大概受训的滋味比得不到美丽的羽毛还要难受,所以两兄弟连忙休战,接过书包噼啪噼啪地跑着出去了。

  乡长跟着装备齐全的王丙林老汉进山时又遇到了一些朝他要盐的人。他总是没有好气地说:“抢吧,有能力就去抢吧,我什么也管不了。”

  而大家听说卡佳失踪后都顿生同情,也就不再计较将腐的鱼的命运了。以养牛而出名的博华树还自告奋勇地加入了寻找卡佳的行列。他们一行三人进山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0/14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