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_迟子建【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黑龙江与俄罗斯接壤,近些年随着黑河、满洲里、绥芬河等口岸的开 通,来哈尔滨做生意的俄罗斯商人多了起来。一些漂亮的俄罗斯小姐,在 哈尔滨的很多高档酒楼为客人表演俄罗斯歌舞,以此赚钱。按尤里的说法, 有些小姐暗中也是卖身的,与过去的舞女没什么两样。

  尤里是在透笼街市场卖栗子时认识罗琴科娃的。她很喜欢吃糖炒栗子, 每隔两三天,罗琴科娃就来了。虽然市场卖栗子的有好几家,但她只买尤 里的。尤里明白,这个俄罗斯女孩主要是冲着他的二毛子血统来的。罗琴 科娃成了尤里的老主顾后,有一次尤里收摊早,就一路走着跟她聊天。罗 琴科娃说,她的家在圣彼得堡,父亲是一所大学的音乐系教授,母亲是眼 科医生,她有三个姐妹。以前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可是苏联解体后, 父亲的薪水减少,母亲失业,一家人的生活便陷入窘境。她上大学时,听 说她所学的专业来哈尔滨谋生会赚到钱,就选修了汉语。受父亲影响,她 五岁时就开始学习小提琴了。尽管她毕业时小提琴的技艺和表现力让专业 剧团的演奏员都为之叹服,但她还是没能找到工作。罗琴科娃来到了哈尔 滨,在井街租了一套一室半的旧房子。她白天练琴、学汉语,晚上则去两 家西餐店拉小提琴,直到夜深才归。她每天可以赚到四百元,一个月就是

  一万二,除去房租、水电煤气的费用,起码能剩八九千块钱,完全可以接 济家里了。而她的父亲在大学,一个月拿到的薪水不过八九千卢布,还不 到三千人民币呢。罗琴科娃跟尤里说这一切的时候,神情是欢快的,自豪 的。她喜欢哈尔滨,尤其喜欢中央大街,每当她想家的时候,就会去那里 走走,然后找家咖啡店,喝上一杯。等她再回到街上的时候,心里就踏实 了,好像是回了趟圣彼得堡。

  罗琴科娃每天工作四个小时,晚上六点到八点,她会在南岗的一家西 餐店拉琴,结束后要立刻赶回道里,八点半到十点半,她会出现在松花江 畔的另一家西餐厅。罗琴科娃很遗憾地对尤里说,她的两份工作都在晚上, 要是能在白天谋到一份工作,那就更好了。尤里说,我有一个好朋友,是 红莓西餐店的大厨,我领你去见见他,让他跟老板说说,看看中午时能不 能去他们那里?吃西餐的人中午也不少啊。罗琴科娃并不抱很大的希望, 她说,人们还是喜欢晚上听琴,琴声在夜色中才美啊。但尤里还是把罗琴 科娃带到了红莓西餐店。

  齐耶夫在哈尔滨的街头,无数次地看见过俄罗斯女郎,但他并没有特 别的感觉。可是他第一眼看见罗琴科娃,就像他初次见到丢丢一样,就被 她的气质打动了。罗琴科娃中等个,偏瘦,白皮肤,灰蓝的眼睛,长长的 睫毛,浅huáng色的头发。她的五官给人一种飞扬的感觉,眼角、鼻子、唇角 都微微翘着,看上去朝气蓬勃,俏皮动人。她刚刚二十三岁,就像一只刚 摘下来的梨,似乎轻轻地用指甲划一下,就有甘甜的汁液流出来。齐耶夫 跟老板讲了罗琴科娃的情况后,老板答应可以让她午间过来,先试用几天。 罗琴科娃大喜过望,她像小鸟一样蹦起来,吻了尤里,又吻了齐耶夫。她 说试用期她分文不取,只当练琴了。只用了一周的时间,罗琴科娃就用她 温柔的琴声,在阳光最灿烂的时刻,征服了那些来红莓西餐店的顾客,使 这个店正午的营业额直线上升,老板非常高兴,他让罗琴科娃每天中午来 工作两小时,付给她一百元的报酬。虽然比别处少,但她每天可以享用免 费午餐。

  罗琴科娃每天十一点就背着琴来了。她来了后会先到员工休息室,换 上裙装,再梳洗一番,然后就开始工作了。红莓西餐店不设包房,只是一 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厅,放置着二十多张餐桌。由于厅里竖着六根银白色 的大理石柱子,它们在有意无意间,等于把空间给区分开来了。罗琴科娃 喜欢一边拉着琴,一边在这几根柱子间穿行,这时的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在 林间快活穿梭着的小鸟。到了午后一时,罗琴科娃收了琴,换下裙装后, 会坐在临窗的一张餐桌前,叫她的午餐。她从不因为老板让她免费享用午

  餐而叫奢侈的菜,她一般只点一份红菜汤,一份面包配两片火腿;要么就 是一杯咖啡配一小盘苏炸jī蛋卷。齐耶夫看不过去,有一次他出钱,特意 为她做了一道红汁骨髓,说是她太瘦了,让她补补身子,罗琴科娃看着那 道菜,泪珠“噗嗒、噗嗒”地落下来。

  丁香花快谢的时刻,有一天罗琴科娃结束工作,用过了午餐,见齐耶 夫也忙完了店里的活儿,就约他去她租住的小屋坐坐。去的路上,齐耶夫 说要给她买点水果或是鲜花,罗琴科娃咯咯笑着说,你帮我找了这份工作, 你要是给我买一斤苹果,我就得给你买两斤呀;你要是给我买一枝花,就 是让我给你买两枝呀!她这可爱的逻辑推理把齐耶夫逗笑了,打消了给她 买礼物的念头。

  齐耶夫进了罗琴科娃的小屋后,还没有来得及打量一眼屋子,罗琴科 娃放下琴,就朝他扑过来,踮起脚,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吻他,把他吻 得热血沸腾。如果说先前他是一块生硬的面团的话,那么罗琴科娃的吻就 是酵母,把他发酵了,齐耶夫血流加快,呼吸急促。罗琴科娃把他引到chuáng 前,脱掉衣服。齐耶夫拥抱着她光滑柔韧的身体的时候,感动得哭了。她 的脸是那么的光洁,就像俄罗斯的白夜;她的腿是那么的灵动,如流淌在 山谷间的河流。齐耶夫突然有了回家的感觉,他这些年所经受的委屈,在 那个瞬间,涣然冰释。他俯在罗琴科娃身上,就像匍匐在故乡的大地上一 样踏实。他从来没有那么忘情和持久地要过一个女人。那个午后,齐耶夫 这团刚发酵起来的面团,被罗琴科娃那双年轻而活泼的手给揉搓得从未有 过的蓬勃,罗琴科娃用她胸前的火,让他新鲜出炉,齐耶夫仿佛被熏烤成 了一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大列巴。

  齐耶夫虽然爱恋罗琴科娃,可他也喜欢丢丢。每次与罗琴科娃有了那 种事情,他午夜回家时,对妻子就有愧疚感,待她也就格外温存,所以丢 丢并没有察觉到丈夫的情感生活发生了变化。可齐耶夫很快发现,罗琴科 娃并不仅仅是和他在一起。有一天下午,齐耶夫想她想得厉害,就没有打 招呼,径自去了她那里。待他敲开门后,发现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这让他很自卑,自己毕竟比罗琴科娃大二十多岁啊。小伙子离开后,齐耶 夫觉得辛酸,就抱着罗琴科娃哭了。罗琴科娃坦白地告诉他,那个小伙子 是出租车司机,每天晚上,他都会接送她往返于南岗与道里的西餐店,她 喜欢他。齐耶夫痛心地说,你究竟喜欢哪个男人啊!罗琴科娃用无邪的眼 神看着他,认真地说,有时我就喜欢一个,有时一个不喜欢,有时呢,又 喜欢两个,就像现在!她的回答让齐耶夫哑口无言。也就是那次,齐耶夫 跟罗琴科娃讲了自己的身世,想让她理解自己为什么那么依恋她。罗琴科

  娃笑了,她说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要快乐的,你怎么来的还有什么 关系呢?只要快乐不就好吗?她还说,听她父亲讲,她祖父在五十年代也 曾作为援建的专家来过哈尔滨,那时她爸爸才十一岁。中苏关系破裂后, 她祖父返回苏联,从此就与妻子分开了。祖父郁郁寡欢,不久就离开了人 世。家人都猜测他在哈尔滨爱上了一个姑娘,思念成疾。罗琴科娃跟齐耶 夫开玩笑说,也许你就是我祖父的儿子呢!那我们就是亲戚了!她这番话 让齐耶夫胆战心惊的。齐耶夫想,如果罗琴科娃的祖父真的就是母亲终身 爱恋着的男人的话,他和罗琴科娃在一起,就是罪恶啊!齐耶夫忧心忡忡, 他再也不能接触罗琴科娃的肉体,而且,他也受不了她的琴声。每当他在 灶房听见西餐店里回dàng的琴声,就头痛欲裂。那天中午,他听着罗琴科娃 的琴声,突然昏倒在灶台下。他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救护车 里,罗琴科娃泪水涟涟地守护在他身边。齐耶夫知道自己病在哪里,救护 车停下来后,他坚持着不进医院,而是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他在离开罗 琴科娃的时候说,你的琴声像刀子一样,每天都在刺出我心中的血啊。罗 琴科娃说,那我就不到你那里工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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