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_迟子建【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刺天空。齐耶夫走到霁虹桥时,一定要停下来,俯身看看桥下。有时候正 赶上进出站的火车穿行,汽笛声震得他耳鼓嗡嗡响,他本已安定下来的心 就会躁动起来,有背起行囊上路的欲望,可却又不知目的地在哪里,于是 愁肠百结,泪水盈眶。

  齐耶夫长大后,曾向母亲问起过自己的生身父亲,齐如云只是提醒他 不要相信传言,不要以为她当年在舞会上是受了侮rǔ,才有了他。齐如云 说,妈妈是不会让一颗恶种在身体里发芽的。齐耶夫明白,母亲是爱父亲 的,她的爱实在太奇特了,昙花一般盛开,顷刻凋零。她为了这瞬间的美, 枯守一生。随着母亲在半月楼的雕花廊柱前猝然倒地,齐耶夫明白自己的 身世之谜永远不会解开了。当他看见丢丢为母亲穿上那条舞裙,看着母亲 的肉体同裙子一起在火焰中盛开、化作灰烬的时候,齐耶夫泪如雨下。母 亲去世后,他常去教堂流连,在那里,他似乎能感受到母亲的呼吸,能在 那深沉的呼吸中隐约看到父亲的形影。教堂在他眼里,就是祖宗的坟墓。

  齐耶夫成年后,喜欢结jiāo与他有相同血缘的人,仿佛是寻根溯源,认 祖追宗。留在哈尔滨的俄罗斯人,有老有少。少的多数像他一样,是一些 被当地人称为“二毛子”的混血儿;老的基本是血统纯正的俄罗斯人,他 们中既有十月革命后逃难出来的白俄,也有中东铁路开通后过来的商人。 如他这般年龄的混血儿,大都是这样的老人与哈尔滨的姑娘结缘后生下的 孩子。中东铁路开通后,俄国人就从铁路线上,源源不断地把本国的产品 倾销到东北,纺织鞋帽、钢材水泥、药品食品,无所不包。那时中东铁路 的沿线,经营俄国商品的店铺可谓遍地开花。他们在输送本国商品的同时, 又用低廉的收购价,将东北的煤炭、粮食、林木等产品大批大批地运往国 内,东北无形中成了俄国人在外贝加尔和乌苏里地区驻军给养的供应基地。 哈尔滨的史学家们,在论及哈尔滨开埠后的繁荣的时候,都会提到那一时 期俄国人对东北经济的垄断。这让齐耶夫觉得脸红,因为他的祖先在帮人 做事的时候,又gān了顺手牵羊的事情。

  齐耶夫与这些俄罗斯血统的朋友,每年都要聚会一到两次。他们的聚 会不像老八杂的人在半月楼前的聚会那样,是那么的放纵和快乐。这些失 去了根的人,在发出笑声的同时,眼睛里却流露着惆怅。这些人中,齐耶 夫和尤里的关系最为密切,虽然他们年龄差距大,但是相似的出身却把他 们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让他们的心彼此靠近。尤里比齐耶夫大接近二十 岁,三十年代末的一个夏日,三个月大的他被遗弃在道里凡达基西餐厅的 门前,被一个扫街的女人捡得。尤里的兜里揣着一张纸条,记着他的出生 年月。并简单注明他的生父是俄国人,bào亡;生母为满洲人,病故。扫街

  的女人看这混血的男孩生得可爱,就把他抱回家抚养。尤里长大后,曾向 养父养母询问自己的身世,他们便把那张泛huáng的纸条取出来,说是只知道 他父亲是俄国人,至于他是做什么的,真的很难猜测。也许他是个商人, 也许是个搞音乐的人,因为那个年代来哈尔滨教音乐的人很多。但从“bào 亡”一词来分析,尤里的父亲又可能是个专门勒索绑架那些有钱的中国人 的俄匪。沦落为匪徒的俄国人不只一绺,所以各帮派之间常有械斗,bào亡 之事时有发生。尤里因为自己的身世之谜,一直深深痛苦着,终身未娶。 他有时把自己想象成音乐人的后代,血液里洋溢着làng漫和爱的因子,那时 他会快乐一些;有时又认为自己是匪徒的儿子,血管里流淌着罪恶,就会 让他觉得浑身肮脏。还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传教士的后代,不然 他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活着,要遭遗弃?这样想的时候,尤里就会闭上 眼睛,叹息着叫一声“上帝啊”。尤里不像齐耶夫,喜欢那一条条伸向远方 的铁路;尤里憎恨铁路,他想如果没有中东铁路,他的父亲就不会来到这 片土地,不会有他,不会有伴随他一生的困惑和苦恼。所以他每次经过霁 虹桥,俯身看到桥下纵横jiāo织的铁路线的时候,就会紧握双拳,瞪着眼睛, 如同一头愤怒的狮子。而当他走在街上,无论哪一个在年龄上可以做他母 亲的女人多看了他几眼,他就疑心他的生身之母并没有病死,她正在暗中 打量着他,这让他痛苦不堪。

  尤里是公jiāo车司机,年轻时在道外开有轨电车,中年以后在道里开无 轨电车。他退休后,联运汽车和双层的空调巴士才在哈尔滨兴起。现在有 轨电车已经消失了,可尤里在午夜梦回时,常能听见有轨电车摩擦着钢轨 的“吱嘎”声,看见架空的电源线在空中擦出的白炽的火花。

  尤里三十岁时,养母去世了。尤里五十一岁的时候,养父在生命的最 后时刻,把家中唯一的房产分给了他,说是尤里有个单独的窝,就能娶上 老婆了。这惹得养父的三个亲生儿女对尤里充满敌意,不与他往来。所以 养父养母不在以后,尤里觉得自己又一次沦落为孤儿。他不想闲在家里, 就用积蓄在透笼街市场租了间铺子,卖糖炒栗子。他住在九站,从那里去 透笼街,他总是步行,因为沿途可以欣赏松花江的风景。他每次路过红莓 西餐店时,都要停下来,看齐耶夫在不在。

  每年的圣诞节,都是哈尔滨的西餐店生意最红火的日子,没有一家西 餐店不是爆满的。但齐耶夫那天晚上一定要休息,跟尤里一起度过。虽然 西餐店老板百般的不乐意,但又不能不尊重他。店面在那一天不能关张, 只能花大价钱请人临时帮厨。所以冲着红莓西餐店菜肴来的老主顾,都会 抱怨圣诞节时,店里的菜的味道大不如从前。

  齐耶夫和尤里在圣诞节的晚上,会先找家浴池痛快地泡个澡,然后穿 得暖暖和和的,穿越冰封的松花江,到江北渔村的小酒馆享受一番。他们 不喜欢市区的大饭店和酒楼,它们太喧闹了。江北人烟稀少,那些小酒馆 店面不大,装饰简单,但很温暖,有家的感觉。他们会要上一锅热气腾腾 的得莫力炖鱼,再配上几个小菜,炝土豆丝啦,蒜泥茄子啦,五香豆gān啦, 腌萝卜皮啦等等,叫上一瓶温过了的北大仓酒,惬意地吃喝。他们平素也 常见面,但一年中只有这次见面是最美好的。他们只是相对着喝酒,并不 讲什么,偶尔笑笑。其他客人从他们脸上平和的表情中,可以深切感受到 那种相知的默契。若是菜可口,添酒就是必然的了。他们尽兴而归时,通 常是子夜时分了。他们相互搀扶着,再次穿越覆盖着冰雪的松花江。走到 江心时,他们会在冰面坐上一刻,抬头望望星星。有一年,他们抬头望天 的时候,发现星星不见了,不久下起雪来。尤里在飞雪中哭了,齐耶夫也 哭了。那是两个男人第一次听到彼此的哭声。

  如果不是尤里把罗琴科娃介绍给自己,那么齐耶夫的生活将会是平静 的。他爱丢丢,爱齐小毛,爱老八杂,爱他们的家。可就在丁香花开的时 候,尤里为了给罗琴科娃多找一份工作,把她带到了红莓西餐店,齐耶夫 见着她的时候,眼睛仿佛被刺痛了,因为罗琴科娃分明就是一道雪亮的阳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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