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游侠人_陈平原【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陈平原

  像刘师培这样学有渊源而又聪明绝顶,连“降表”都能写得眉飞色舞的大才子,同一件事,说正说反易如反掌,而且都能“自圆其说”。文章写得太容易了,随意挥洒才情的结果,“立说”成了纯粹的“技巧”,不再关涉“心智”与“良知”。读单篇文章,你会觉得有道理,起码也是自成一家之言。可把众多文章放在一起,你会因其立说歧异而眼花缭乱。不要说时间略有参差,即便同一时期,也都是自家文章里便已“众声喧哗”。不是作者思路不清,而是面对不同对象“应机说法”,而且“说一句话也都是达于顶点”。因此,众多掷地有声的豪言、隽语搁在一起,原先小小的裂缝,也都变得无法弥合。

  才思枯竭者一旦投机取巧,很容易因捉襟见肘而备受指责。才学丰厚者则不一样,说圆说扁都有学理依据,除非你做“诛心之论”,否则只能承认各有宗旨。举个例,1907年,正热衷无政府主义的刘师培,撰写了《人类均力说》,称实现“均力主义”的社会,年逾二十者统一排工:二十一岁筑路,二十二岁开矿伐木,二十三至二十六岁筑室,二十七至三十岁制造铁器、陶器及杂物,三十一岁至三十六岁纺织及制衣,三十七至四十岁蒸饪,四十一至四十五岁运输货物,四十六至五十岁为工技师及医师。五十岁后呢?一律从事教育工作。不必追问三十制陶、四十蒸饪、五十任教的理由,乌托邦的魅力,并不因具体设计的不合理而该被肆意嘲笑。我不满意的是,刘师培在设计理想社会的同时,还要卖弄其熟读经书的长处:至于有妨学业,则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通一经,而伊尹躬耕,傅说版筑,均学为王佐,非工事无妨学业之证乎?[35]“古之学者耕且养”,这没错;可以此论证学术不必专门钻研,这像四代传经、家学渊源的人说的吗?

  刘师培论学,历来祖述戴东原,在很多诗文里表示过无比景仰之心。1905年的《读书随笔·孔门论学之旨》称:若夫汉儒说经,稽古二字,释以三万言,则博而不约(近世经学家亦蹈此失);陆王末流,自矜顿悟,束书不观,则约而不博。博而且约,其唯朱紫阳、戴东原乎?[36]同年,刘还撰写了《东原学案序》和包括戴震在内的《六儒颂》;1906年,意犹未尽的刘师培,又有《戴震传》问世;1907年发表的《论近世文学之变迁》、《近儒学术统系论》、《清儒得失论》和《近代汉学变迁论》等文,随处可见对于东原学问的高度赞赏。同年10月间出版的《天义报》第八、九、十卷合册上,申叔发表《非六子论》,转而清算“顾huáng王颜江戴”等“近世巨儒”:昔读其书,辄心仪其说,以为救民以言,莫六子若。由今观之,则乱政败俗蠹民,亦莫若六子。[37]为什么一夜之间,戴震等原本有大功于世的“巨儒”,一滑而为“乱政败俗蠹民”的罪人,理由很简单,申叔已经改信无政府主义,故:凡旧说之涉及人治者,稍加采择,无一不足以殃民。而近世学士所jiāo称者,则为六子之书,故明著其弊,以醒群迷,使无识之流,不得托前人之说之(以)自饰。即他说之近于六子者,亦可援此证彼,以阐其非。[38]这是典型的刘氏笔法,尽弃前学与投诚新说,二者相得益彰。由顶礼膜拜到肆意讥讽,只是一念之差。日后还会把话说回来,可眼下只好拿“前学”当垫脚石了——以大批判开路,表明改换门庭确实出于真心。

  尹炎武在批评刘师培“虽渊静好书,而心实内热”时,称其:“时乃尽弃所学,以诡随流俗,以致晚节末路,不能自脱,伤哉!”[39]这话大致在理,可必须略作修正:刘君之不时“尽弃所学”,不是追随流俗,而是希望走在时代前面。上升下降、左冲右突、南转北向,刘君的变化速度极快,不只一步到位,而且有所发挥,真的是“矫枉过正”。过于追求戏剧性效果,这与其说是现代政治家的思路,不如说更像是chūn秋战国时代的游士。可惜,晚清虽也是社会大转折时代,毕竟不同于处士横议、立谈可取卿相的先秦。不断地“脑筋急转弯”,一步错,步步错,真不知错过了多少好时光。

  在我看来,这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局面,与申叔先生过于迷信“激烈”的效用有关。清末民初,乃风云激dàng的时代,志士之“激烈”,其实是常态。若章太炎,其激烈的程度,比刘师培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章太炎从民族主义到无政府主义再到文化保守主义,每一步也都走得很彻底,可时人及后人对于章的“激烈”与“转弯”并不反感,就因为确信所有这些,均出自章的独立思考。凝视这些时高时低、忽左忽右的蹒跚脚步,也令人肃然起敬。当然,这与章太炎始终坚守民间立场,不以“激烈”取“功名”有关。

  严格说来,真正的“激烈”,只适合于永远的反对派,就像章太炎之守护jīng神,盯住信仰之火,只管“信念伦理”,而不问能否实现。既想表现“激烈”的姿态,又觊觎官府特供的功名利禄,可就麻烦了。知行完全合一很难,但也不能弄成自家缺什么,便故意提倡什么。一边跟清廷眉来眼去,一边大谈无政府主义,总让人对学者的尊严与诚意产生怀疑。

  力求激烈的思维方式,加上出人头地的欲望和博取功名利禄的渴求,三者搅和在一起,难免一再摔跤。刘师培的大起大落以及连续急转弯,缘于其将“激烈”当作手段。为激烈而激烈者,一旦时局变迁,再不可能从“激烈”得到好处时,很容易变得比此前的左派还左、右派还右。看多了袖子一甩,又成了另一副模样的“变脸”,反而怀念起“顽固派”之不肯见风使舵。执著于自己的理想,不屑于为了追求效果而“说一句话也都是达于顶点的议论”,那样的学人,不管主张革命还是提倡改良,都值得信赖——至于同不同意其观点,则是另一回事。

  1999年1月21日于京北西三旗

  《当年游侠人》 第三部分激烈的好处与坏处(6)

  附记

  很早就开始注意刘师培了,不只是因申叔先生与北大有特殊因缘,更因其生命历程体现了近代中国学人的追求与陷阱。可限于学力与资料,一直不敢动笔。50年代以后,刘氏的著作极少重印,除了《中国中古文学史·论文杂记》,再就是《古书疑义举例五种》中收入其《古书疑义举例补》。大约十年前,我盯上了琉璃厂中国书店机关服务部里那套1936年版的《刘申叔先生遗书》。没能得手的原因,主要是“水涨船高”:个人经济能力的提高,一直没能赶上古书涨价的速度。听说扬州大学早有整理出版刘师培文集的计划,不知何故,至今尚未问世。近年,终于陆续收有《刘师培论学论政》(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刘申叔遗书》(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刘师培辛亥前文选》(三联书店,1998年)等书,总算可以做点研究了。可开笔极不顺利,几次废书长叹:如此才学,如此见识,落得如此下场,需要师友再三为其失节辩解,实在令人难堪。记得刘君流寓四川时有《书扬雄传后》诗云:“雄志本淡泊,何至工献谀”;“宋儒作苛论,此意无乃拘”。我既没宋儒那么严苛,也没申叔先生这般通脱,唯一可以比附的是结尾四句:“吾读扬子书,思访扬子居,斯人今则亡,吊古空踌躇。”(《刘申叔遗书》19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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