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剧员的生活_沈从文【完结】(29)

2019-03-10  作者|标签:沈从文

  “包围到我身边的全是平常,琐碎,世故,虚伪,使我怎么不厌倦?你知道我这个人不是为些人而活的。”

  “但是你也欢喜从这种生活中,吸取你所需要的人生。”

  “欢喜,欢喜,你以为你对我作的估计是很不错的,是不是?”

  “不是。我并不估计过谁。我只观察,用言语说明我所见而已。”

  “你以为我是平常任性使气的女子。”

  “不是。”

  “你以为我缺少男子的殷勤就不快乐。”

  “不是。”

  “你以为我……”

  “疑心多,怎样会不厌倦生活?”

  “宗泽先生,男子的疑心实在比女子更大的!”

  “但是男子他会自解。”

  “这是聪明处。”

  “可是若果这称赞中缺少恶意,我想我是无分受这称赞的。”

  “你觉得你不同别的男子,是不是?”

  “我自己是早就觉得了的,现在我倒想问你哩。”

  “你比他们单纯一点。也多一点吸引力。”

  “这个批评是不错的。我就是因为单纯,做人感觉到许多方便。”

  “可是也看人来。”

  “可是在你面前,我看得出我的单纯倒很合用!”

  “你能够这样清楚运用你的理智,真是可佩服的人。”

  “有些人受人敬佩是并不快乐的,因为照例这是有一点儿讥笑意思。”

  “也是的,我就不欢喜人对我加上不相称的尊敬或谄媚。”

  “但你是因为先知道了隐藏在尊敬后面,有yīn谋存在的原故,你才拒绝它。其实有时也少不了它。”

  “那你呢?不是一样么?”

  “男子不会与女人一样,你分别得很清楚。昨晚上令舅父也谈到这个了。我有许多地方与令舅意见相合。我知道你是欢喜同舅父争持的,那因为一种习惯,却并不是主张。”

  “舅父的见解若同宗泽先生完全相同,那我觉得是好笑的。”

  “你的意见要改的。即或有意坚持,也不适用。”

  “我不知道宗泽先生指得是革命还是别的意见?”

  “革命吗?什么是革命?你以为陈白是革命吗?士平先生也是革命吗?… ”“我并不说这个话。可是舅父总还是绅士,不如他们… ”“这是你自己也缺少自信的话,因为你不愿意在这些人心情上综合分析一下,却不缺少兴味,把每一个人思想行为按照自己趣味分派到前进或落后方面去。你自己,则更少这勇气检察自己。”

  “你是舅父一党了。”

  “因为你舅父说你的长处同短处极对。”

  …

  绅士回来了,见到宗泽很表示欢迎。三个人把话继续谈下去,宗泽在绅士面前又如在士平先生等面前一样,对于萝,仿佛离得很远很远了。

  当晚上,萝与舅父谈话,宗泽先生的为人,是舅父有兴味谈到的一件事,萝告给舅父,说宗泽先生是舅父一党时,舅父似乎非常快乐。

  萝回到卧室灯下,预备回一个信给那周姓学生,不知为甚原因,写了许久也没有把信写好。她只记起宗泽先生的一 些言语,而这些言语,平时又象全是为自己生活一种工具,只有在那人面前时,才被他把这工具夺去,使自己显得十分空虚。她检察她自己,为什么在这人面前始终是软弱的理由,才知道是这人并不象一般人的爱她,所以在被凌bī情形下,她是已经看到自己象是败在这人面前了。 九 一个不合理的败仗

  宗泽在早上写来了一个信,是专人送来的,萝接到这个信时,还没有把信裁开,看到外面写的一个宗字,手就微微发抖。她似乎就知道这信里有些事情,是崭新的事情。她且不即看这个信的内容,先来从想象上找出宗泽留在印象里的一切。但没有结果,即刻她就嘲笑自己的错了。信是那么薄薄的,几几乎只有半张信笺写成【.】的东西,她因此把信裁开了。

  信里不出所料的,内中有这样一些话:

  萝,我爱了你。一切话是空的,一切话皆有人同你说到,所以我不必再说。

  当我觉得我爱了你时,我就想,我应当告你,我不怕唐突你,且应当说,“我觉得你得嫁我。”因为这事情如此下去,是你和我的幸福。

  你若把我当成其他男子一般,我后天就要走了。

  你笑过说是莽汉的宗泽

  真是一个希奇的信!信中还是那么单纯,那么粗卤到不近人情!可是第一次把信看过后,萝好象还不甚明白这意思,又重新看过一次。仍然不明白,到后她又看了一次。他要她嫁他,而且说得那样简单,比其他任何男子都勇迈直前。看过了这信好几次,先是大笑,再过一会,她沉在思索里去了。

  来信的一种不可抵抗的力,同这人留给萝的印象混合在一处,变成更bī人的情形了。

  怎么回这个人的信呢?对面的男子是那么一个男子,完全不同别的男子性情相似,平时把热情蕴蓄在冷静里,到时又毫不显得柔弱畏缩,平素来最善于在男子弱点上把男子嘲笑的萝,到这时,才知道男子也有难于对付的时候了。信是什么费话也不说,一个空字也不写,就说到一件士平先生永远不敢提出,陈白也怕谈到的问题上来的。她并不爱他,可是他那言语bī得她不能说出口了。她自从一见到他,就似乎为这男子的一种魔力所征服,她qiáng力振作也总是逃不了这个人了。她平时极其骄傲,在一切男子面前,她都有一种权利,使一切人皆低眉敛目。她在男子中,永远皆象有一种为天所赋给的特权,选择她所要的种种,却同时用近于恩惠的情形同那些人接近。可是从这个人方面她得到了些什么呢?先是冷淡如陌生,话也不欲多说,凡是一个男子在热情中必然的种种愚蠢行为都没有见到。只三天,四天,却忽然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她想到许多事情,许多人的脸孔同行为都在印象上一一 复活起来。

  她记起几日来所受的委屈,她想到这时是复仇的时候了。

  她回了信,说得非常简单,说:

  “宗泽先生,你的希望失败了,要走你明天就可以走了罢。”

  她把信即刻就派人送到附近邮筒里去,事情做过后,她象是放心了,就躺到chuáng上睡了。

  ……

  晚上陈白到宗泽处去,却看到萝在宗泽客厅里。陈白心中明白,力持镇静,做了一个微笑,望到萝,轻轻的说:“萝,风chuī了白杨以后,想不到走到这里来了。”

  萝对陈白脸上搜索了一会,忽然说道:

  “陈白,我告你一件事情,我明天要同一个人订婚了。”

  陈白望到宗泽,“宗泽,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宗泽说,“你当然知道是我,还故意装什么痴?”

  陈白就极不自然的打着哈哈,走去握宗泽的手,且走到萝身边去,大声的笑着,“好极了,好极了,真是想不到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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