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剧员的生活_沈从文【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沈从文

  “自己应当加上去,因为才见得出忠实。”

  “让这限制在女子同一些浅薄的男子生活上生出一种影响也好,我并不反对别人的事。”

  “你自己用不着吗?”

  “我用不着。”

  陈白加上了点意见,说,“因为图方便起见,矛盾是聪明人必需要的。”

  萝说,“不是这样!我是因为不图在你们这样男子方面得那方便,才每日每时都在矛盾中躲避!”

  士平先生为这句话得意的笑了。他另外有所会心,望到陈白。因为这几天来陈白在萝友谊方面,又似乎取了进步样子,使士平先生不免小小不怿。他几天来都不曾听到萝的锋芒四bī的言语了,这时却见到陈白躺下而且沉默了,他不作声,且看陈白还有什么手段可以恢复那心上的损失。陈白貌如平时,用一个有教养有身分的人微笑的态度,把自己援救出来了。他对到士平先生笑:“士平先生,好厉害!”

  士平先生说,“风是只chuī那白杨的。”他意思所在,以为这句话嘲笑到陈白,却只有萝能够懂它。果然萝也笑了。她愿意士平先生明白陈白是一败涂地了的,因为昨天在舅父家中,在宗泽的面前,陈白乘到一个不意而来的机会,得到了些十分不当的便利。士平先生那时看得分明,这时节,所以一定要士平先生见到,她才快乐。还有她要在那个周姓学生面前,使那怯懦的男子血燃烧起来,也必需使陈白受点窘。她这时却同那学生来说话了,她把一个戏剧作为讨论理由,尽这怯弱的心慢慢的接近到自己身边来,她一面欣赏到这男子为情欲而糊涂的姿态,一面又激动到士平先生。

  为什么要激动士平先生?那是无理而又必须的游戏。因为这三天来萝皆同到这几个人在一处,萝在宗泽面前的沉默,是士平先生所知道的。士平先生的安详,说明了这人的恶意。

  他没有一句话嘲笑到萝,可是那沉默,却更明确的在解释到“一切皆知”的意思。

  这一点她恨了士平先生,要报复才能快意。因为陈白为人虽然又骄傲又虚伪,如一只孔雀,可是他只知道炫耀自己,却不甚注意旁人。士平先生的谦虚里有理智的眼睛,看到的是人的一切丑处坏处,她的骄傲使她在士平先生受了损失,所以她在这时特别同那学生亲近。

  这学生,在萝身上做的梦,是人类所不许可的夸张好梦。

  因为他早上给萝的信,以为已经为萝见到了,这时的萝就是为了答复那个信所施的行为。他想到一些荒唐事情,就全身颤栗不止。

  到后,萝觉得把这几个男子各人分上应得的灾难和幸福已做到,她走了。

  她回到家里去时,见到宗泽坐在客厅里,想到先一时的事情,不觉脸红了。宗泽正拿着她一个照相在手里看得出神,还不知道萝已回家。

  萝站在门边,“宗泽先生,对不起,我到××学校去了。”

  宗泽回过头来时手还没有把那个相放下,也不觉得难过,却说,“这相照得真美,我看痴了,不知道萝小姐回来了。”

  “来多久了吗?”

  “大约有一点钟了。我特意来看你,因为你好象有使人不能离开你的力量。”

  “当真吗?”

  “你自己也早就相信这力量了。”

  萝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了,“我实在缺少这自信。”

  宗泽说,“不应当缺少这自信。美是值得骄傲的,因为时间并不长久。”

  “世间也还有比美更可贵的东西。”

  “那是当然的。不过世界上并没有同样的美,所以一个人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好处,却在làng费情形中糟蹋了它,那是罪过。”

  ……

  萝一面同宗泽说话,一面把从各处寄来的信裁看,北京两封,广东一封,本埠陈白一封,那周姓学生一封。先是不知道这信是谁寄来的,裁开后才明白就是那大学生的信,上面说了许多空话,许多越说越见糊涂的话,充满了忧郁,杂乱无章的引证了若gān典故,又总是朦胧不清。把信看过了,这被那学生在信上有五个不同称呼的萝,欲笑也笑不下去。宗泽好象是不曾注意到这个的,竟似乎完全没有见到。萝心想,我应当要你注意一下,就把信递过去,说道:“宗泽先生你看年青人做的事情。我真是为这种人难过。”

  把信略略一看,就似乎完全明白了内容的宗泽,仍然是没有笑容。只静静的说,“这是自然的,男子多数就在自己这类行为上做出蠢事。”

  “你以为是蠢事吗?”萝虽然这样抗议,却又象是仅仅为得说这个话的也是男子的原故,不然是不会这样说的。

  “当然,也有些女人是承认这个并不是蠢事的!或者多数女人就正要这东西!不过现在的你,我却知道决不会以为他是聪明,这是我看得出的。”

  “宗泽先生,你估计的不对。”

  “也许会有错误,就因为你是个好高的人,只为我说过了,才偏要去同情他。”

  “……”萝没有话可说了,就笑着,表示被这个话说中了。

  宗泽又拿起那个信来,看那上面的典故,轻轻的读着。萝就代为解释的样子说道:“全是读书太多了,一点不知道人情。十九世纪典型书呆子。”

  “这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

  “那你说是什么?”

  “蠢的永远是蠢的,正如一块石头永远是石头一样。”

  “宗泽先生,你这话我不大同意!”

  “我们说话原本不是求人同意而说的。”

  “可是我也这样说过了的。”

  “那一定是的,因为说话是代表各人兴味。我相信有时你是用得着这一句话的。因为同你接近的人,都是善于说话的人。”

  “你是说用这句话表示自己趣味的独在不是?”

  “是挽救自己的错误!”

  “那你也承认有错误了。”

  “那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在你面前,一切人某一时节不免失去他的人格上的重心,所不同的,不过是各人教养年龄种种不同,所以程度也两样罢了。”

  “宗泽先生,我想你这句话是一句笑话。”

  “你并不以为是笑话,便听到我说这个,这时节即或以为是笑话,过后也仍然能够使你快乐。”

  “我听过许多人的阿谀了。一个女演员嘛!”

  “你知道,你以为一个女人听过许多人的奉承,就会拒绝一句新的阿谀么?”

  萝只把头摇晃,一时找不出话否认,她心想,“这是厉害的诡辩,又单纯,又深入,在这些人面前,装哑子倒有利益,”所以到后就只笑笑,让宗泽先生说下去。

  宗泽也沉默了。这个人,他知道萝是怯于在言语上有所争斗的,他过了一会,就问萝,预备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到法国去。

  萝说,“法国我也不想去,这里我也不愿留。”

  “你是厌倦了生活才说这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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