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71)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剖菠萝蜜是一件大工程,因为果实的粘性很qiáng,刀子常会粘在其中,每次父亲把菠萝蜜剖开,衣裤总是汗湿了.

  菠萝蜜的肉取出,肉质金huáng色,味道qiáng烈,就像把蜂蜜浇在起司上,我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一种水果比菠萝蜜更甜了.

  菠萝蜜的种子大如橄榄,用粗海盐爆炒,味道香脆,还胜过天津炒栗,这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吃的,抓一把藏在口袋,一整天就很快乐了.

  菠萝蜜心,像椰子肉一样松软,通常我们都用来煮甜汤,夏夜的时候,坐在院子喝着热乎乎的甜汤,汗水流得畅快,真是人生一大享受.

  曾经在南洋生活过的父亲,吃菠萝蜜时,常会提起战时在南洋的艰苦生活,有时候把菠萝蜜拿来当饭吃,那时总是嫌菠萝蜜长得还不够大,现在则一个都嫌太大,十几个孩子吃不完.

  嫌菠萝蜜太大,是因为三十几年前还没有冰箱,切开的菠萝蜜要当天吃完,否则隔夜就烂掉了.为了把一颗菠萝蜜一次吃完,我们也把菠萝蜜当饭吃,一直到现在,只要一想到菠萝蜜,那qiáng烈的特殊芳香,就立刻在心里涌现出来.

  万万没有想到,从前送人都嫌麻烦的菠萝蜜,现在竟是台北最昂贵的水果.我和朋友坐在车里,细细品尝那用小盒盛装的冰镇菠萝蜜,真有一点世事难料之感.

  朋友说:"菠萝蜜会这么贵,可能是近年佛教盛行的缘故,‘菠萝蜜’是多么好的名字,好像吃了就会开悟呢!"

  "菠萝蜜"确实是好名字,它原产于印度,根据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菠萝蜜,梵语也,因此果味甘,故借名之."菠萝蜜在佛教的原意是"到彼岸",拿来称呼一种水果,使人在吃的时候也容易沉入了新的境界,想到那遥远的彼岸是不是金huáng色,而充满着石蜜与醒醐一样的芳香呢?

  在我童年的时候,每年菠萝蜜成熟就已经立秋了,热带的雨季来临,每日午后,大雷雨像赴约似的,奔跑飘洒在南方的山林.我常靠着窗口,看那雨中的菠萝蜜树,看着果实一天天长大,心里就会为土地与天空的力量感动.然后我会想,有一天我一定会穿过菠萝蜜的圆叶,翻过背后的山,到一个繁华的地方去.

  那繁华,是我的彼岸.

  但是,此刻我生活在当时向往的繁华城市,立秋大雨中的小屋,靠在窗口的孩子却成了我现在的彼岸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菠萝蜜多.

  在智慧体验最深的地方,哪里才是此岸?哪里才是彼岸?在此岸与彼岸之间,船的航行是不是也有好的风景?在此岸与彼岸之间,是不是也有休憩之所在呢?

  中年以前,我们的整个生命都是为了奔赴自定的"彼岸"而努力,爱情、名利、权位、成功都是岸上的风景;到了中年,所有的美景都化成虚妄的烟尘,俗世的波折成为一场无奈,我们开始为另一个"彼岸"奔忙,解脱、永生、自在、净土,直到我们观见了心中的消息,才恍然一悟,彼岸根本就是永无尽期,菠萝蜜多永在终极之乡.

  何处有真实的"彼岸"呢?在"此岸"中是否有彼岸的消息呢?

  菠萝蜜到底是最后的解脱?或者只是一个水果?能好好吃一个水果,是不是也能回味到净上的芬芳?

  童年时被迫把菠萝蜜当饭吃,是好的,因为"菠萝蜜多";现在菠萝蜜如此昂贵,把菠萝蜜当珍珠来吃,也是好的,因为"菠萝蜜甜".

  菠萝蜜本无贵贱、是非、高下,一向就是那个样子的.

  我们的心也是如此,童年向往繁华的心与中年渴望隐遁的心是同一个心;少年访煌时四散奔驰的心与中年静定时返观自在的心是同一颗心.

  心的本色是相同的,只是在时光中浮动而已.

  菠萝蜜的本色也是相同的,但有时暗香浮动,有时照见五蕴皆空.

  吃完菠萝蜜,我开车绕过天母东路,开往阳明山的小路,沿路相思树与松林迎风招展,像极了我们童年的山林,脑海中突然浮现这样的句子:

  五月松风

  人间无价

  满目青山

  菠萝蜜多

  菠萝蜜的香气于是随着松风,环绕了整个山林.

  金刚糖

  路过乡间小镇,走过一家杂货铺,突然一幅熟悉的影像吸引了我.

  杂货铺的玻璃柜上摆了一个大玻璃瓶,瓶中满满的糖果,红,绿、白相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是"金含"!我几乎跳了起来.

  "金含"是一种我以为早已失传的糖果,它的形状如弹珠,大小像桔子或酸李,颜色如同西瓜的皮,有的绿白、有的红白的间杂着.

  "金含"又称为"金刚糖",因为它硬如铁石,如果不咬破,轻轻的含在嘴里,可以从中午含到日落.

  "金含"几乎是我们童年的梦,是惟一吃得到,也是惟一吃得起的糖果.一毛钱可以买两粒,同时放人嘴里含着,两颊就会像膨风一样的鼓起,其他的小朋友就知道你是在吃金含,站在一边猛吞口水,自己便感觉十分的骄傲和满足了.

  爸爸妈妈很反对我们吃糖,绝对不会买糖给我们,所以想吃金含往往要大费苦心.

  在野外割牧草时,乘机提一些蟾蜍或四脚蛇去卖给中药铺;或者放学的时候到郊外捡破铜旧锡玻璃瓶簿子纸卖给古物商;或者到溪边摸纳仔到市场去卖……由于要赚一毛钱是那么辛苦,去买金含来吃时就感到特别欢喜,好像把幸福满满的含在嘴里,舍不得一口吃下去.

  卖金刚糖的小店就在我去上学途中的街角,每天清晨路过时,阳光正好穿过亭仔脚,照she在店前的瓶罐上,"金含"通常装在大玻璃瓶里,阳光一照,红的、绿的、白的,jiāo错成一幅迷人的光影,我有时忍不住站在小店前看那美丽的光影,心神为那种甜美的滋味感动,内心滋滋的响着音乐.

  经过三十几年了,金含的甜美依然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在那个"残残猪肝切五角"的时代,因为物质贫乏,许多微不足道的事物反而给我们深刻的幸福.

  可见幸福并不是一种追求,而是一种对现状的满足.

  我花了五块钱向看杂货店的阿婆买了两粒金含,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放入口中,就像童年一样,我的两颊圆圆的鼓起,金含的滋味依然甜美如昔,乡下的小店依然淳朴可亲,玻璃瓶里依然有错落的光影,这使我感到无比的欢喜.

  我踩着轻快的步子,犹如我还是一个孩子,很想大声的叫出来,告诉每一个人:

  "我在吃金含呢!你们看见了吗?"

  金刚糖

  路过乡间小镇,走过一家杂货铺,突然一幅熟悉的影像吸引了我.

  杂货铺的玻璃柜上摆了一个大玻璃瓶,瓶中满满的糖果,红,绿、白相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是"金含"!我几乎跳了起来.

  "金含"是一种我以为早已失传的糖果,它的形状如弹珠,大小像桔子或酸李,颜色如同西瓜的皮,有的绿白、有的红白的间杂着.

  "金含"又称为"金刚糖",因为它硬如铁石,如果不咬破,轻轻的含在嘴里,可以从中午含到日落.

  "金含"几乎是我们童年的梦,是惟一吃得到,也是惟一吃得起的糖果.一毛钱可以买两粒,同时放人嘴里含着,两颊就会像膨风一样的鼓起,其他的小朋友就知道你是在吃金含,站在一边猛吞口水,自己便感觉十分的骄傲和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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