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70)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我恍然间觉得,金橙一样色泽的木棉花固然是美的,但那一刻,细嫩的芽之美也毫不逊色.我又想起旧时乡间的木棉树,它们不仅会开美丽的花,花后还结成一颗颗的棉果,在初夏来临的时刻,棉果在空中爆开,声音隐然可闻,然后一丝丝如絮的木棉就从四空飘散下来,那景致比起光是开放掉落的木棉还美,因为它有果有棉,还能散落在广大的大地.

  可惜台北的人无福看到木棉有果,更看不到果中的棉絮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空气太污浊了,也许是车声太嘈杂了,也许是天空太灰黯了,台北的木棉总没有一株结出真正的木棉,这样想着,木棉絮在乡间飘落的姿势就更美了.

  我看过无数艺术家用心血创作的结晶,它们都或多或少有可观之处,但是我们看画的时候本来心是空的,看完之后整个被充实起来,有时候心里被塞得完全没有空间,总要经过一段宁溢的时间,心里才平静下来.

  看晓云法师的禅画,经验却是完全不同.那种感觉仿佛我们在深夜里读陶渊明和王维的田园诗,短短几笔,淡淡着墨,不能激起心灵澎湃的情感,反使我们的澎湃安静下来.它不是有东西塞进我们心里,而是把本来充塞在我们心中的俗虑清洗了出去,就像bào雨后的山涧,溪水初是混浊,在雨过天青之时,溪水整个清澈,而山中的泥泞污秽也被清洗一空.

  在生活的奔忙里,我们的心仿佛被充塞得饱满了,这种饱满使我们遇树不见树,过林不见林,更不要说能静下来看路边的小草小花了.欣赏过晓云法师的禅画,它使我们饱满的心变成虚空,那虚空乃可以涵容,可以让大地穿梭,可以成为一片广阔的平野.

  晓云法师有一幅画,画中一个细小的汉子挑着huáng麻,穿出了一片乱墨飞舞的树林,空白处写了这样几句:"本有huáng麻三担重,如今只剩一担;挑到一处放下来,正是身心自在."正是描写那样的感觉.要到身心自在的境界,非得把那最后一担也放下不可,也就是要做到"世界光如水月,心身皎若琉璃"的境界.

  我觉得"禅画"之可贵处,也是与一般绘画的不同处,就是它在一幅画里也许没有任何惊人之笔,但是它讲究"触机",与其他艺术比起来,是一支针与一个汽球之比,那支针细小微不可辨,却能触中人的心灵之机,这正是晓云法师所说:"无异是另开辟了一个清湛的源泉,从人的有限中更拓出无限的国度——性灵的国度,礼教是人底范畴的闲邪,性灵是人自然放she的悲智之光."

  那么,禅画所表现在画面上的jīng神,可以说是"留白’,包括内容的留白和形式的留白,是在画面上我们不能完全捕捉到作者的意思,他往往留下一个线索,或许多线索,观者只能循线摸索,走到哪里算哪里了.

  也因于禅画有这样的特质,它在中国艺术中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宋朝以还的文人画可以说多少具有一些禅意,而明代影响后世最大的两位画家,一是石涛,一是八大山人,他们的画非但禅境殊深,本身也皆是出家的和尚.

  历来论石涛者都认为他的艺术"无法",乃是撷取了中国各派之法"独创我法",晓云法师谈到石涛,曾用了这样譬喻:"石涛之画风是如何洒脱不拘,正等于中国之南禅到了一花五叶之后,一切风规律仪都放合了."正是触到了禅画之机,禅画之"画"是有法度的,但禅画之"禅"就元迹可循了,完全要看道心的修为.

  道心何以修为?晓云法师有一幅画,画的是高士面壁,三五笔成篇,只题了几个字"一探静中消息",我想这个"静"字也就是道心修为的起点了.

  人总是容易被动着的事物感动,因为人总有个活活泼泼的本质,所谓世上没有不落的花,没有不流的水,水流不尽,花落不了,总有一个活泼的世界.但是在静中追探的人却能在花落水流之间,觉悟到万物之无常,悟人性之真常,这就是修为!

  我们且来读几段晓云法师常引的有关静的诗,来一探静中消息:

  雪里梅花初放,暗香深夜飞来;

  正对寒灯寂静,忽将鼻孔冲开.(憨山禅师)

  风从何处来,众响动岩xué;

  静听本无声,如何有起灭.(苏东坡)

  碧涧泉水清,寒山月华白;

  默知神自明,观空境逾寂.(寒山禅师)

  玲瑰色淡松根月,敲磕声清竹罅风;

  独生独行谁会我,群星朝北水朝东.(永明禅师)

  独坐穷心寂杏冥,个中无法可当情;

  西风chuī尽拥门叶,留得空阶与月明.(王维)

  落落寒松石涧间,无琴无语听潺援;

  此翁不恋浮名大,日坐茅亭看远山.(渐江和尚)

  由以上所引的诗句,可以想见"静中消息"乃不是追求得来,而是一探所得的触机,最妙的是这个"探"字,问题是忙碌的现代人能享受这一探的人恐怕也寥无几人了.那好像同样一株木棉,在乡间能安然结果,棉絮飘飞,而到了市声凡尘,则只能开出娇艳的花,却不能结果成棉了,恐怕连一株沉默的木棉都能感受到静的力量,何况是在木棉树下还能沉思的人呢?

  附注:晓云法师,俗名游云山,1914年生于广东,为岭南派绘画大师高剑父之高足,曾于印度泰戈尔大学研究印度艺术,并教授中国艺术.足迹遍历世界及中国名山大水.

  现任文化大学永久教授兼佛教文化研究所所长.1957年剃发出家,即致力艺术、宗教之推展,所绘禅画享誉海内外,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在台北太极艺廊举行个展,这是他五十年来首度在台北举行禅画个展,观后甚为感动,略志其感.

  ——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七日

  菠萝蜜

  开车载朋友路经天母东路,突然看见路边货车挂了一块大木板:"菠萝蜜,很好吃."

  我问朋友说:"吃过菠萝蜜吗?"

  "没有."

  "去买一个来吃."虽然我的车子已经开远,为了让朋友一尝菠萝蜜的滋味,立即回转车子,绕了一圈,停在挂着菠萝蜜牌子的货车旁.

  卖菠萝蜜的是一个年轻娇小的小姐,显得那些菠萝蜜更为巨大,菠萝蜜也确实是巨无霸的水果,只有大西瓜勉qiáng可以与它比大.

  "小姐,请帮我称一个菠萝蜜."我说.

  她有点艰难的把菠萝蜜放在秤上,说:"三千六百元."我听了,倒退三步,因为我原来预期一个菠萝蜜顶多五六百元.想到去年我在高雄县六guī乡的不老温泉,挑了一个最大的菠萝蜜才五百元,而且现挑现开,老板把肉挑出,把心包好才jiāo给我们,没想到在台北挑了一个最小的,竟是七倍的价钱.

  小姐看我面有惧色,说:"不然,你买一半,只要两千元左右."我摇摇头.

  她说:"四分之一?大约只要一千元."

  我又摇摇头.

  她说:"我还有剥好的,一盒三百五,三盒一千元."最后,我买了一盒剥好的菠萝蜜,由于冻在冰柜,十分清凉,可惜只有十几粒,实在太贵了,不过,朋友总算也吃过菠萝蜜了.

  我对朋友说,菠萝蜜会变成这么贵的水果真是始料未及,从前我们老家山上就种着一棵菠萝蜜树,树形并不高大,只有一丈左右,但每年到夏天盛产,总会结出二三十颗果实,每颗都有二十几斤重.

  当时在乡下,菠萝蜜没有人要买,因此收成时顶烦恼的,总要捧去送给亲戚,有时亲戚嫌麻烦,甚至不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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