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68)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从罗德列克遗留下来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他对正在跳舞的女郎和奔跑中的马特别感兴趣,也留下许多佳作,这正是来自他心理上的补偿作用,借着绘画,他把想跳舞和想骑马的美梦投she在艺术上面,因此,罗德列克倘若完好如常人,恐怕今天我们也看不到舞蹈和奔马的名作了.

  每次翻看罗德列克的画册,总使我想起他的身世来.我想到:生命真正的桂冠到底是什么呢?是做一个正常的人而与草木同朽?或是在挫折之后,从灵魂的最深处出发而获得永恒的声名呢?这些问题没有单一的答案,答案就是在命运的摆布之中,是否能重塑自己,在灰烬中重生.

  希腊神话中有两个性格绝对不同的神,一个是理性的、智慧的、冷静的阿波罗;另一个是感性的、热烈的、冲动的戴奥尼修斯.他们似乎代表了生命中两种不同的气质,一种是热情làng漫,一种是冷静理智,两者在其中冲激而爆出闪亮的火光.

  从社会的标准来看,我们都希望一个正常人能稳定、优雅、有自制力,希望每个人的性格和表现像天使一样,可是这样的性格使大部分人都成为平凡的人,缺乏伟大的野心和qiáng烈的情感.一旦这种阿波罗性格受到激dàng、压迫、挫折,很可能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在心底的戴奥尼修斯伸出头来,散发如倾盆大雨的狂野激情,艺术的原创力就在这种情况生发,生活与命运的不如意正如一块磨刀用岁月在莲上写诗

  那天路过台南县白河镇,就像暑大里突然饮了一盅冰凉的蜜水,又凉又甜.

  白河小镇是一个让人吃惊的地方,它是本省最大的莲花种植地,在小巷里走,在田野上闲逛,都会在转折处看到一田田又大又美的莲花.那些经过细心栽培的莲花竞好似是天然生成,在大地的好风好景里毫无愧色,夏日里格外有一种欣悦的气息.

  我去的时候正好是莲子收成的季节,种莲的人家都忙碌起来了,大人小孩全到莲困里去采莲子,对于我们这些只看过莲花美姿就叹息的人,永远也不知道种莲的人家是用怎么样的辛苦在维护一池莲,使它开花结实.

  "夕阳斜,晚风飘,大家来唱采莲谣.红花艳,白花娇,扑面香风暑气消.你打桨,我撑篙,乃一声过小桥.船行快,歌声高,采得莲花乐陶陶."我们童年唱过的《采莲谣》在白河好像一个梦境,因为种莲人家采的不是观赏的莲花,而是用来维持一家生话的莲子,莲田里也没有可以打桨撑篙的莲肪,而要一步一步踩在莲田的烂泥里.

  采莲的时间是清晨太阳刚出来或者huáng昏日头要落山的时分,一个个采莲人背起了竹篓,带上了斗笠,涉入浅浅的泥巴里,把已经成熟的莲蓬一朵朵摘下来,放在竹篓里.

  采回来的莲蓬先挖出里面的莲子,莲于外面有一层粗壳,要用小刀一粒一粒剥开,晶莹洁白的莲子就滚了一地.

  莲子剥好后,还要用细针把莲子里的莲心挑出来,这些靠的全是灵巧的手工,一粒也偷懒不得,所以全家老小都加入了工作.空的莲蓬可以卖给中药铺,还可以挂起来装饰;洁白的莲子可以煮莲子汤,做许多可口的菜肴;苦的莲心则能煮苦茶,既降火又提神.

  我在白河镇看莲花的子民工作了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种莲的人就像莲子一样,表面上莲花是美的,莲田的景观是所有作物中最美丽的景观,可是他们工作的辛劳和莲心一样,是苦的.采莲的季节在端午节到九月的夏秋之jiāo,等莲子采收完毕,接下来就要挖土里的莲藕了.

  莲田其实是一片污泥,采莲的人要防备田里游来游去的吸血水蛙,莲花的梗则长满了刺.我看到每一位采莲人的裤子都被这些密刺划得千疮百孔,有时候还被刮出一条条血痕,可见得依靠美丽的莲花生活也不是简单的事.

  小孩子把莲叶卷成杯状,捧着莲子在莲田埂上跑来跑去,才让我感知,再辛苦的收获也有快乐的一面.

  莲花其实就是荷花,在还没有开花前叫"荷",开花结果后就叫"莲".我总觉得两种名称有不同的意义:荷花的感觉是天真纯情,好像一个洁净无瑕的少女,莲花则是宝相庄严,仿佛是即将生产的少妇.荷花是宜于观赏的,是诗人和艺术家的朋友;莲花带了一点生活的辛酸,是种莲人生活的依靠.想起多年来我对莲花的无知,只喜欢在远远的高处看莲、想莲;却从来没有走进真正的莲花世界,看莲田背后生活的悲欢,不禁感到愧疚.

  谁知道一朵莲蓬里的三十个莲子,是多少血汗的灌溉?谁知道夏日里一碗冰冻的莲子汤是农民多久的辛劳?

  我陪着一位种莲的人在他的莲田梭巡,看他走在占地一甲的莲田边,娓娓向我诉说一朵莲要如何下种,如何灌溉,如何长大,如何采收,如何避过风灾,等待明年的收成时,觉得人世里一件最平凡的事物也许是我们永远难以知悉的,即使微小如莲子,部有一套生命的大学问.

  我站在莲田上,看日光照she着莲田,想起"留得残荷听雨声"恐怕是莲民难以享受的境界,因为荷残的时候,他们又要下种了.田中的莲叶坐着结成一片,站着也叠成一片,在田里jiāo缠不清.我们用一些空虚清灵的诗歌来歌颂莲叶何田田的美,永远也不及种莲的人用他们的岁月和血汗在莲叶上写诗吧!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日

  黑暗的剪影

  在新公园散步,看到一个"剪影"的中年人.

  他摆的摊子很小,工具也非常简单,只有一把小剪刀、几张纸,但是他剪影的技巧十分熟练,只要三两分钟就能把一个人的形象剪在纸上,而且大部分非常的酷肖.仔细地看,他的剪影上只有两三道线条,一个人的表情五官就在那三两道线条中活生生的跳跃出来.

  那是一个冬日清冷的午后,即使在公园里,人也是稀少的,偶有路过的人好奇地望望剪影者的摊位,然后默默地离去;要经过好久,才有一些人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让他剪影,因为一张二十元,比在相馆拍张失败的照片还要廉价得多.

  我坐在剪影者对面的铁椅上,看到他生意的清淡,不禁令我觉得他是一个人间的孤独者.他终日用剪刀和纸捕捉人们脸上的神采,而那些人只像一条河从他身边匆匆流去,除了他摆在架子上一些特别传神的,用来做样本的名人的侧影以外,他几乎一无所有.

  走上前去,我让剪影者为我剪一张侧脸,在他工作的时候,我淡淡的说:"生意不太好呀?"设想到却引起剪影者一长串的牢骚.他说,自从摄影普遍了以后,剪影的生意几乎做不下去了,因为摄影是彩色的,那么真实而明确;而剪影是黑白的,只有几道小小的线条.

  他说:"当人们大依赖摄影照片时,这个世界就减少了一些可以想像的美感,不管一个人多么天真烂漫,他站在照相机的前面时,就变得虚假而不自在了.因此,摄影往往只留下一个人的形象,却不能真正有一个人的神采;剪影不是这样,它只捕捉神采,不太注意形象."我想,那位孤独的剪影者所说的话,有很深切的道理,尤其是人坐在照相馆灯下所拍的那种照片.

  他很快地剪好了我的影,我看着自己黑黑的侧影,感觉那个"影"是陌生的,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忧郁,因为"他’嘴角紧闭,眉头深结,我询问着剪影者,他说:"我刚刚看你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就觉得你是个忧郁的人,你知道要剪出一个人的影像,技术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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