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48)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朋友说:"昙花还可以生吃,等它盛放之际摘下来,沾桂花露,可以清肝化火,是人间一绝,尤其昙花瓣香脆无比,没有几品可以及得上.""什么是桂花露?"我确实吓一跳.

  "桂花露是秋天桂花开的时候,把园内的桂花全摘下来,放在瓶子里,当桂花装了半瓶之后,就用砂糖装满铺在上面.到chūn天的时候,瓶子里的桂花全溶化在糖水里,比蜂蜜还要清冽香甘,美其名日‘桂花露’."

  "你倒是厉害,怎么发明出这么多食花的法儿?"我问他.

  "其实也没什么,在山里往得久了,这都是附近邻居互相传授,听说他们已经吃了几代,去年挂花开的时候我就自己尝试,没想到一做就成,你刚刚吃的昙花冻里就是沾了桂花露的."

  后来,我们聊天聊到中午,在朋友家吃饭,他在厨房忙了半天,端出来一大盘菜,他说:"这是jú花羹."我探头一看,huáng色的jú花瓣还像开在枝上一样新鲜,一瓣一瓣散在盘中,怪吓人的——他竟然把jú花和肉羹同煮了.

  "一般肉羹都煮得太浊,我的jú花羹里以jú花代白菜,粉放得比较少,所以清澈可食,你尝尝看."

  我吃了一大碗jú花羹,好吃得舌头都要打结了,"你应该到台北市内开个铺子,叫做‘食花之店’,只要卖昙花冻,桂花露、jú花羹三样东西,chūn夏秋冬皆宜,包你赚大钱."我说.

  "我当然想过,可是哪来这么多花?jú花羹倒好办,昙花冻与桂花露就找不到材料了,何况台北市的花都是下了农药的,不比自家种,吃起来安心."然后我们谈到许多吃花的趣事,朋友有一套理论,他认为我们一般吃植物只吃它的根jīng是不对的,因为花果才是植物的jīng华,果既然可以吃了,花也当然可食,只是一般人舍不得吃它."其实,万物皆平等,同出一源,植物的根jīng也是美的,为什么我们吃它呢?再说如果我们不吃花,第二天,第三天它也自然的萎谢了;落入泥土,和吃进腹中没有什么不同.

  "我第一次吃花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那时和母亲坐计程车,有人来兜售玉兰花,我母亲买了两串,一串她自己别在身上,一串别在我身上,我想,玉兰花这样香一定很好吃,就把花瓣撕下来,一片一片的嚼起来,味道真是不错哩!母亲后来问我:你的花呢,我说:吃掉了.母亲把我骂一顿,从此以后看到什么花都想吃,自然学会了许多吃花的法子,有的是人教的,有的自己发明,反正是举一反三."你吃过金针花没有?当然吃过,但是你吃的是煮汤的金针花,我吃过生的,细细的嚼能苦尽回甘,比煮了吃还好."

  朋友说了一套吃花的经过,我忍不住问:"说不定有的花有毒哩?"他笑起来,说:"你知道花名以后查查字典,保证万元一失,有毒的字典里都会有."

  我频频点头,颇赞成他的看法,但是我想这一辈子我大概永远也不能放胆的吃花,突然想起一件旧事,有一次带一位从英国来的朋友上阳明山白云山庄喝兰花茶,侍者端来一壶茶,朋友好奇地掀开壶盖,发现壶中本来晒gān的兰花经开水一泡,还像栩栩如生,英国朋友长叹一口气说:"中国人真是无恶不作呀!"对于"吃花"这样的事,在外国人眼中确是不可思议,因为他们认为花有花神,怎可那样吃进腹中.我当时民族自尊心爆炸,赶紧说:吃花总比吃生牛肉、生马肉来得文明一点吧!

  可见每件事都可以从两面来看,吃花乍看之下是有些残忍,但是如果真有慧心,它何尝不是一件风雅的事呢?连中国人自认最能代表气节的竹子,不是都吃之无悔吗?同样是"四君子"的梅、兰、jú,吃起来又有什么罪过呢?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三日

  耕云·望云·排云

  弟弟从阳明山上下来,手舞足蹈地谈起他们要到学校去看电影的一幕.

  那是夏日huáng昏的好天气,一大群年轻人三三两两相约去看电影,满天满地都是人与山树的好景,忽然有一个学生看到天上的不明飞行物体——报上称为"幽浮"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二,他惊诧地叫唤起来,天空中一共有十二个缓缓移动,闪耀着金光,排成一列的星星.

  "飞碟,飞碟",有人这样说起来,所有的年轻人全停下脚步,或坐或立的看天空中的异象,一千多个学生在山上抬首望天,静静地看着十二个"幽浮"闪耀着光亮,一直到半小时以后金光全部消失才散去.

  那一场免费的电影当然是没有看成了,可是大家却带着一种满足的心情离开,揣测着天空,揣测着大地,揣测着自然.或许那些幽浮沉入记忆,永远难以断出它是些什么东西,但是在抬头望天那一刹那,人与自然便有了一种无形的连接.

  弟弟说的简单故事,却使我惊醒到我们这些住在都市的人真是远远离开自然了,不要说chūn天在禾田里散散步,夏夜在庭前院后捕萤火虫,秋季去看满山huáng叶,冬晨去钓鱼这些往事了,甚至连夜里看看星星,白天望望幻变的天色也仿佛远远不可得了.

  有一次我工作累了,睡到一半醒来,发现满屋都是金光,以为天已经大亮,推窗一望,才知道原来是中夜,十五的圆月高高挂在天空,把大地照耀得如同白日.往昔月白风清的晚上,我们常在庭前听大人说故事,而时光变易,我们竟然连月圆都不知道,这样想时,我在院子里坐了一夜,有一种羞愧,还有一点乡愁.

  后来我到澎湖的一个大仓岛去,岛上都是平房,居民长久以来与大海建立了很好的情感,也与大地共同呼吸,同歌共唱.白天,我什么事都不做,就和渔民出海,躺在船上看天空变换的云彩;夜里没有活儿gān的时候,岛上又没电,我们每夜就着星光喝米酒配花生,看着星月,看着天空,看着逐渐昏暗闪着萤光的大海,并且遥望在远处对岸的白沙岛;灯一盏盏的灭去,直到森然地显出岛的原形才睡去,我深深地感到了大地之美,以及大地对我们的生养之情.

  我便开始有心地留意着自然,有一次在阿里山的寺庙里,寺庙是平凡的,可是因为它题上"耕云寺"几个字就变得不俗了.后来在屏东的深山里看到一间红墙绿瓦的小屋写着"望云居",整个山树都因之鲜活了起来.在登合欢山的途中,一个山庄名叫"排云山庄",真像是连大的云气一下子被大力推开一般.

  不管是耕云,望云,或是排云,云都有了生命,和人的生活息息相关,连渺在天际的云也如此,近在身旁的土地草木,更是何等的亲切呀!

  前些日子重读萧红女士的《呼兰河传》,写到这个东北小成的晚霞(当地叫火烧云),文字优美,真让人忍不住要跑出去看晚霞,她是这样写的: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dòngdòng的了,一会半紫半huáng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huáng梨,紫茄子,这类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靡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这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它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条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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