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上_林清玄【完结】(42)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我心里知道自己的年纪尚小,实在不宜于一个人单独去远地游历,但是我盘算着,和同学去远足不外是唱歌玩游戏,一定没有沿河探险有趣,何况我知道河是不会迷失方向的,只要我沿着河走,必然也可以沿着河回来。那一天阳光格外明亮,空气里充满了乡下田间独有的草香,河的两岸并不如我原来想像的充满荆棘,而是铺满微细的沙石;河的左岸差不多是沿着山的形势流成的,河的右岸边缘正是人们居住的平原,人的耕作从右岸一直拓展开去,左岸的山里则还是热带而充满原始气息。蒲公英和银合欢如针尖一样的种子,不时从山上飘落在河中,随河水流到远处去,我想这正是为什么不管在何处都能看到蒲公英和银合欢的原因吧!

  对岸山里最多的是相思树,我是最不爱相思树的,总觉得它们树gān长得畸形,低矮而丑怪,细长的树叶好像也永远没有规则,可是不管喜不喜欢,它正沿路在和我打着招呼。

  我就那样一面步行,一面欣赏风景,走累了,就坐在河边休息,把双脚放泡在清凉的河水里。走不到一个小时,我就路经一个全然陌生的市镇或村落,那里的人和家乡的人打扮一样,他们戴着斗笠,卷起裤脚,好像刚刚从田里下工回来,那里的河岸也种菜,浇水的农夫看到我奇怪的走着河岸,都亲切的和我招呼,问我是不是迷失了路,我告诉他们,我正在远足,然后就走了。

  再没有多久,我又进人一个新的村镇,我看到一些妇女在河旁洗衣,用力的捣着衣服,甚至连姿势都像极了我的母亲。我离开河岸,走进那个村镇,彼时我已经识字了,知道汽车站牌在什么地方,知道邮局在什么地方,我独自在陌生的市街上穿来走去。看到这村镇比我居住的地方残旧,街上跑着许多野狗,我想,如果走太远赶不及回家,坐汽车回去也是个办法。

  我又再度回到河岸前行,然后我慢慢发现,这条河的右边大部分都被开垦出来了,而且那些聚落里的人民都有一种相似的气质和生活态度,他们依靠这条河生活,不断的劳作,并且群居在一起,互相依靠。我一直走到太阳往西偏斜,一共路过八个村落的城镇,觉得天色不早了,就沿着河岸回家。

  因为河岸没有荫蔽,回到家我的皮肤因qiáng烈的日炙而发烫,引得母亲一阵抱怨:“学校去远足,怎么走那么远的路?”随后的几天,同学们都还在远足的兴奋情绪里絮絮jiāo谈,只有我没有什么谈话的资料,但是我的心里有一个秘密的地方——就是那条小河,以及河两岸的生命。

  后来的几年里,我经常做着这样的游戏,沿河去散步,并在抵达陌生村镇时在里面嬉戏,使我在很年幼的岁月里,就知道除了我自己的家乡,还有许多陌生的广大天地,它们对我的吸引力大过于和同学们做无聊而一再重复的游戏。

  日子久了,我和小河有一种秘密的情谊,在生活里受到挫败时总是跑到河边去和小河共度;在欢喜时,我也让小河分享。有时候看着那无语的流水,真能感觉到小河的沉默里有一股脉脉的生命,它不但以它的生命之水让尚岸的农民得以灌溉他们的田原,也能安慰一个成长中的孩子,让我在挫折时有一种力量,在喜悦时也有一个秘密的朋友分享。笑的时候仿佛听到河的欢唱,哭的时候也有小河陪着低吟。长大以后,常常思念故乡,以及那条贯穿其中的流水,每次想起,总像保持着一个秘密,那里有温暖的光源如阳光反she出来。

  是不是别人也和我一样,心中有一个小时候秘密的地方呢?它也许是一片空旷的平野,也许是一棵相思树下,也许是一座大庙的后院,也许是一片海滩,或者甚至是一本能同喜怒共哀乐一读再读的书册……它们宝藏着我们成长的一段岁月,里随有许多秘密是连父母兄弟都不能了解的。

  人人都是有秘密的吧!它可能是一个地方,可能是一段爱情,可能是不能对人言的荒唐岁月,那么总要有一个倾诉的对象,像小河与我一样。

  有一天我路过外双溪,看到一条和我故乡一样的小河,竟在那里低徊不已。我知道,我的小河时光已经远远逝去了,但是我清晰地记住那一段日子,也相信小河保有着我的秘密。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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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木香

  朋友从印度回来,送给我一块沉香木,外形如陡峭的山,颜色黑得像黑釉。有一种极素朴悠远的香,连绵不绝地从沉水香中渗出,飘流在空气里。

  最特别的是,那沉香木非常沉重,远非一般的木石可比。

  朋友说:“这是最上等的乌沉香,由于它的心很坚实,丢到水中会沉到水底,所以也叫沉水香。而且,它的香味是不断从内部散出来,永远也不会消失,这一块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还是和它从前在森林里时一样的香呀!”

  沉香能够供佛、能够静心、能够去除秽气,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沉香作为佛法的象征,需要更深的感受,像有着坚实的心,像永远散放木质的芬芳,像沉定的心情,谦虚如同在水底一样。

  沉香最动人的部分,是它的“沉”,有沉静内敛的品质;也在它的“香”,一旦成就,永不散失。

  沉香不只是木头吧!也是一种启示,启示我们在浮动的、浮华的人世中,也要在内在保持着深沉的、永远不变的芳香。

  浮世是水,俗木随欲望水波流dàng,无所定止。

  沉香是定石,在水中一样沉静,一样的香。

  一个人内心如果有了沉香,便能不畏惧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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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箩筐

  午后三点,天的远方擂过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

  有经验的农人都知道,这是一片欲雨的天空,再过一刻钟,西北雨就会以倾盆之势笼罩住这四面都是山的小镇,有经验的燕子也知道,它们纷纷从电线上剪着尾羽,飞进了筑在人家屋檐下的土巢。

  但是站在空旷土地上的我们——我的父亲、哥哥、亲戚,以及许多流过血汗、炙过阳光、淋过风雨的乡人,听着远远的雷声呆立着,并没有人要进去躲西北雨的样子。我们的心比天枯还沉闷,大家都沉默着,因为我们的心也是将雨的天空,而且这场心雨显得比西北雨还要悲壮、还要连天而下。

  我们无言围立着的地方是溪底仔的一座香蕉场,两部庞大的“怪手”正在慌忙的运作着,张开它们的铁爪一把把抓起我们辛勤种植出来的香蕉,扔到停在旁边的货车上。

  这些平时扒着溪里的沙石,来为我们建立一个更好家园的怪手,此时被农会雇来把我们种出来的香蕉践踏,这些完全没有人要的香蕉将被投进溪里丢弃,或者堆置在田里当肥料。因为香蕉是易腐的水果,农会怕腐败的香蕉污染了这座gān净的蕉场。

  在香蕉场堆得满满的香蕉即使天色已经晦暗,还散放着翡翠一样的光泽,往昔丰收的季节里,这种光泽曾是带给我们欢乐的颜色,比雨后的彩虹还要舢亮;如今变成刺眼得让人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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