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上_林清玄【完结】(41)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怨”是又恨又叹的意思,有许多抱怨的时刻,有很多无可奈何的时刻,甚至也有很多苦痛无处诉的时刻。“央”是求的意思,是诗经中说的“和铃央央”的和声,是有求有报的意思,有许多互相需要的时刻,有许多互相依赖的时刻,甚至也有很多互相怜惜求爱的时刻。

  夫妻生活是一个有颜色、有生息、有动静的世界,在我的认知里,夫妻的世界几乎没有无怨无尤幸福无边的例子,因此,要在“怨”与“央”间找到平衡,才能是永世不移的鸳鸯。鸳鸯香炉的腹部相通是一道伤口,夫妻的伤口几乎只有一种药,这药就是温柔,“怨”也温柔,“央”也温柔。

  所有的夫妻都曾经拥抱过、热爱过、深情过,为什么有许多到最后分飞东西,或者郁郁而终呢?爱的诺言开花了,虽然不一定结果,但是每年都开了更多的花,用来唤醒刚坠入爱河的新芽,鸳鸯香炉是一种未名的爱,不用声名,千万种爱都升自胸腹中柔柔的一缕烟。把鸳鸯从水面上提升到情感的诠释,就像鸳鸯香炉虽然沉重,它的烟却总是往上飞升,或许能给我们一些新的启示吧!

  至于“香炉”,我感觉所有的夫妻最后都要迈人“共守一炉香”的境界,久了就不只是爱,而是亲情。任何婚姻的最后,热情总会消褪,就像宗教的热诚最后会平淡到只剩下虔敬;最后的象征是“一炉香”,在空阔平朗的生活中缓缓燃烧,那升起的烟,我们bī近时可以体贴地感觉,我们站远了,还有温暖。

  我曾在万华的小巷中看过一对看守寺庙的老夫妇,他们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在晨昏时上一炷香,以及打扫那一间被岁月剥蚀的小端。我去的时候,他们总是无言,轻轻的动作,任阳光一寸一寸移到神案之前,等到他们工作完后,总是相携着手,慢慢左拐右弯地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我曾在信义路附近的巷子口,看过一对捡拾破烂的中年夫妻,丈夫吃力地踩着一辆三轮板车,口中还叫着收破烂特有的语言,妻子经过每家门口,把人们弃置的空罐酒瓶、残旧书报一一丢到板车上,到巷口时,妻子跳到板车后座,熟练安稳的坐着,露出做完工作欣慰的微笑,丈夫也突然chuī起口哨来了。

  我曾在通化街的小面摊上,仔细地观察一对卖牛肉面的少年夫妻;文夫总是自信地在热气腾腾的锅边下面条,妻子则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清洁桌椅,一边还要蹲下腰来洗涤油污的碗碟。在卖面的空档,他们急急地共吃一碗面,妻子一径地把肉夹给丈夫,他们那样自若,那样无畏地生活着。

  我也曾在南澳乡的山中,看到一对刚做完香菇烘焙工作的山地夫妻,依偎的共坐在一块大石上,谈着今年的耕耘与收成,谈着生活里最细微的事,一任顽皮的孩童丢石头把他们身后的鸟雀惊飞而浑然不觉。

  我更曾在嘉义县内一个大户人家的后院里,看到一位须发俱白的老先生,爬到一棵莲雾树上摘莲雾,他年迈的妻子围着布兜站在莲雾树下接莲雾,他们的笑声那样年少,连围墙外都听得清明。他们不能说明什么,他们说明的是一炉燃烧了很久的香还会有它的温暖,那香炉的烟虽弱,却有力量,它顺着岁月之流可以飘进任何一扇敞开的门窗。

  每当我看到这样的景象,总是站得远远的仔细听,香炉的烟声传来,其中好像有瀑布奔流的响声,越过高山,流过大河,在我的胸腹间奔湍。如果没有这些生活平凡的动作,恐怕也难以印证情爱可以长久吧!

  童年的鸳鸯香炉,经过几次家族的搬迁,已经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或者在另一个少年家里的神案上,再要找到一个同样的香炉恐怕永得可得,但是它的造形、色泽,以及在荷叶上栖息的姿势,却为时日久还是鲜锐无比。每当在情感挫折生活困顿之际,我总是循着时间的河流回到岁月深处去找那一盏鸳鸯香炉,它是情爱最美丽的一个鲜红落款,情爱画成一张重重叠叠jiāo缠不清的水墨画,水墨最深的山中洒下一条清明的瀑布,瀑布流到无止尽地方是香炉美丽明晰的章子。

  鸳鸯香炉好像暗夜中的一盏灯,使我童年对情感的认知乍见光明,在人世的幽晦中带来前进的力量,使我即使只在南京东路宝石店橱窗中,看到一对普通的鸳鸯瓷器都要怅然良久。就像坐在一个黑忽忽的房子里,第一盏点着的灯最明亮,最能感受明与暗的分野,后来即使有再多的灯,总不如第一盏那样,让我们长记不熄;坐在长廊尽处,纵使太阳和星月都冷了,群山草木都衰尽了,香炉的微光还在记忆的最初,在任何可见和不可知的角落,温暖的燃烧着。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八日

  ---------------------------------------------------------------------------

  秘密的地方

  在我的故乡,有一弯小河。

  小河穿过山道、穿过农田、穿过开满小野花的田原。晶明的河水中是累累的卵石,石上的水迈着不整齐的小步,响着琮琮的乐声,一直走出我们的视野。

  在我童年的认知里,河是没有归宿的,它的归宿远远的看,是走进了蓝天的心灵里去。

  每年到了孟chūn,玫瑰花盛开以后,小河琮琮的乐声就变成响亮的欢歌,那时节,小河成为孩子们最快乐的去处,我们时常沿着河岸,一路闻着野花草的香气散步,有时候就跳进河里去捉鱼摸蛤,或者沿河插着竹竿钓青蛙。

  如果是雨水丰沛的时候,小河低洼的地方就会形成一处处清澈的池塘,我们跳到里面去游水,等玩够了,就爬到河边的堤防上晒太阳,一直晒到夕阳从远山的凹口沉落,才穿好衣服回家。

  那条河,一直是我们居住的村落人家赖以维生的所在,种稻子的人,每日清晨都要到田里巡田水,将河水引到田中;种香蕉和水果的人,也不时用马达将河水抽到gān燥的土地;那些种青菜的人,更依着河边的沙地围成一畦畦的菜圃。

  妇女们,有的在清晨,有的在huáng昏,提着一篮篮的衣服到河边来洗涤,她们排成没有规则的行列,一边洗衣一边谈论家里的琐事,互相做着jiāo谊,那时河的无言,就成为她们倾诉生活之苦的最好对象。

  在我对家乡的记忆里,故乡永远没有旱季,那条河水也就从来没有断过,即使在最yīn冷gān燥的冬天,河里的水消减了,但河水仍然像蛇一样,轻快的游过田野的河岸。

  我几乎每天都要走过那条河,上学的时候我和河平行着一路到学校去,游戏的时候我们差不多都在河里或河边的田地上。农忙时节,我和爸爸到田里去巡田水,或用麻绳抽动马达,看河水抽到蕉园里四散横流;huáng昏时分,我也常跟母亲到河边浣衣。母亲洗衣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跑到堤防上散步,踞起脚跟,看河的尽头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我爱极了那条河,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封闭的小村镇里,我一注视着河,心里就仿佛随着河水,穿过田原和市集,流到不知名的远方——我对远方一直是非常向往的。

  大概是到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吧,学校要举办一次远足,促使我有了沿河岸去探险的决心。我编造一个谎言,告诉母亲我要去远足,请她为我准备饭盒;告诉老师我家里农忙,不能和学校去远足,第二天清晨,我带着饭盒从我们家不远处的河段出发,那时我看到我的同学们一路唱着歌,成一路纵队,出发前往不远处的观光名胜。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41/47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