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上_林清玄【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沿着木板壁的夹角,常chūn藤几乎把半面墙长满了,每一株绿色的枝条因为被夹壁压着,全往后仰视,好像望天空伸出了一排厚大的手掌;除了往墙上长,它还在地面四周延伸,盖满了整个地面,近看有点像还没有开花的荷花池了。

  我的家里虽然种植了许多观叶植物,我却独独偏爱木板屋后面的那片常chūn藤。无事的huáng昏,我在附近散步,总要转折到巷口去看那棵常chūn藤,有时看得发痴,隔不了几天去看,就发现它完全长成不同的姿势,每个姿势都美到极点。

  有几次是清晨,叶片上的露珠未gān,一颗颗滚圆的随风在叶上转来转去,我再仔细地看它的叶子,每一片叶都是完整饱满的,丝毫没有一丝残缺,而且没有一点尘迹;可能正因为它长在夹角,连灰尘都不能至,更不要说小猫小狗了。我爱极了长在巷口的常chūn藤,总想移植到家里来种一株,几次偶然遇到老人,却不敢开口。因为它正长在老人面南的一个窗口,倘若他也像我一样珍爱他的常chūn藤,恐怕不肯让人剪栽。

  有一回正是huáng昏,我蹲在那里,看到常chūn藤又抽出许多新芽,正在出神之际,老人推着摊车要出门做生意,木门咿呀一声,他对着我露出了善意的微笑,我趁机说:“老伯,能不能送我几株您的常chūn藤?”

  他笑着说:“好呀,你明天来,我剪几株给你。”然后我看着他的背影背着夕阳向巷子外边走去。

  老人如约的送了我常chūn藤,不是一两株,是一大把,全是他jīng心挑捡过,长在墙上最嫩的一些。我欣喜的把它种在花盆里。

  没想到第三天台风就来了,不但chuī垮了老人的木板屋,也把一整株常chūn藤chuī得没有影踪,只剩下一片残株败叶,老人忙着整建家屋,把原来一片绿意的地方全清扫gān净,木屋也扶了正。我觉得怅然,将老人送我的一把常chūn藤要还给他,他只要了一株,他说:

  “这种草的耐力qiáng,一株就要长成一片了。”

  老人的常chūn藤只随便一插,也并不见他施水除草,只接受阳光和雨露的滋润。我的常chūn藤细心的养在盆里,每天晨昏依时浇水,同样也在阳台上接受阳光和雨露。

  然后我就看着两株常chūn藤在不同的地方生长,老人的常chūn藤愤怒的抽芽拔叶,我的是温柔的缓缓生长;他的芽愈抽愈长,叶子愈长愈大;我的则是芽愈来愈细,叶子愈长愈小。比来比去,总是不及。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现在,老人的木板屋有一半已经被常chūn藤覆盖,甚至长到窗口;我的花盆里,常chūn藤已经好像长进宋朝的文人画里了,细细的垂覆枝叶。我们研究了半天,老人说:“你的草没有泥土,它的根没有地方去,怪不得长不大。呀!还有,恐怕它对这块烂泥地有了感情呢!”

  非洲红

  三年前,我在一个花店里看到一株植物,jīng叶全是红色的,虽是盛夏,却溢着浓浓秋意。它被种植在一个深黑色滚着白边的磁盆里,看起来就像黑夜雪地里的红枫。卖花的小贩告诉我,那株红植物名字叫“非洲红”,是引自非洲的观叶植物。我向来极爱枫树,对这小圆叶而颜色像枫叶的“非洲红”自也爱不忍释,就买来摆在书房窗口外的阳台,每日看它在风中摇曳。“非洲红”是很奇特的植物,放在室外的时候,它的枝叶全是血一般的红;而摆在室内就慢慢的转绿,有时就变得半红半绿,在黑盆子里煞是好看。

  它叶子的寿命不久,隔一两月就全部落光,然后在jīng的根头又一夜之间抽放出绿芽,一星期之间又是满头红叶了。“使我真正感受到时光变异的快速,以及生机的运转。年深日久,它成为院子里,我非常喜爱的一株植物。

  去年我搬家的时候,因为种植的盆景太多,有一大部分都送人了。新家没有院子,我只带了几盆最喜欢的花草,大部分的花草都很qiáng韧,可以用卡车运载,只有非洲红,它的枝叶十分脆嫩,我不放心搬家工人,因此用一个木箱子把它固定装运。

  没想到一搬了家,诸事待办,过了一星期安定下来以后,我才想到非洲红的木箱;原来它被原封不动的放在阳台,打开以后,发现盆子里的泥土全部gān裂了,叶子全部落光,连树枝都萎缩了。我的细心反而害了一株植物,使我伤心良久,妻子安慰我说:“植物的生机是很qiáng韧的,我们再养养看,说不定能使它复活。”

  我们便把非洲红放在阳光照she得到的地方,每日晨昏浇水,夜里我坐在阳台上喝茶的时候,就怜悯地望着它,并无力的祈祷它的复活。大约过了一星期左右,有一日清晨我发现,非洲红抽出碧玉一样的绿芽,含羞的默默的探触它周围的世界,我和妻子心里的高兴远胜过我们辛苦种植的郁金香开了花。

  我不知道“非洲红”是不是真的来自非洲,如果是的话,经过千山万水的移植,经过花匠的栽培而被我购得,这其中确实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缘分。而它经过苦旱的锻炼竟能从裂土里重生,它的生命是令人吃惊的。现在我的阳台上,非洲红长得比过去还要旺盛,每天张着红红的脸蛋享受阳光的润泽。

  由非洲红,我想起中国北方的一个童话《红泉的故事》。它说在没有人烟的大山上,有一棵大枫树,每年枫叶红的秋天,它的根渗出来一股不息的红泉,只要人喝了红泉就全身温暖,脸色比桃花还要红,而那棵大枫树就站在山上,看那些女人喝过它的红泉水,它就选其中最美的女人抢去做媳妇,等到雪花一落,那个女人也就变成枫树了。这当然是一个虚构的童话,可是中国人的心目中确实认为枫树也是有灵的。枫树既然有灵,与枫树相似的非洲红又何尝不是有灵的呢?

  在中国的传统里,人们认为一切物类都有生命,有灵魂,有情感,能和人做朋友,甚至恋爱和成亲了。同样的,人对物类也有这样的感应。我有一位爱兰的朋友,他的兰花如果不幸死去,他会痛哭失声,如丧亲人。我的灵魂没有那样纯洁,但是看到一棵植物的生死会使人喜悦或颓唐,恐怕是一般人都有过的经验吧!

  非洲红变成我最喜欢的一株盆景,我想除了缘分,就是它在死到最绝处的时候,还能在一盆小小的土里重生。

  紫茉莉

  我对那些接着时序在变换着姿势,或者是在时间的转移中定时开合,或者受到外力触动而立即反应的植物,总是把持着好奇和喜悦的心情。

  硝种在园子里的向日葵或是乡间小道边的太阳花,是什么力量让它们随着太阳转动呢?难道只是对光线的一种敏感?

  像平铺在水池的睡莲,白天它摆出了最优美的姿势,为何在夜晚偏偏睡成一个害羞的球状?而昙花正好和睡莲相反,它总是要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张开笑颜,放出芬芳。夜来香、桂花、七里香,总是愈黑夜之际愈能品味它们的幽香。

  还有含羞草和捕虫草,它们一受到摇动,就像一个含羞的姑娘默默地颔首。还有冬虫夏草,明明冬天是一只虫,夏天却又变成一株草。

  在生物书里我们都能找到解释这些植物变异的一个经过实验的理由,这些理由对我却都是不足的。我相信在冥冥中,一定有一些jīng神层面是我们无法找到的,在jīng神层面中说不定这些植物都有一颗看不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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