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眼菩提_林清玄【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无常是时空的必然进程,它迫使我们失去年轻的、珍贵的、戴着光环的岁月,那是可感叹遗憾的心情、是无可奈何的。可是,如果无常是因为人的疏忽而留下惨痛的教训,则是可痛恨和厌憎的。

  "世界光如水月,身心皎若琉璃",这个世界的水月不再光明剔透了,做为一个渺小的人,只有维持自心的清明,才能在这五浊的世间唱一首琉璃之歌吧!

  我抱紧我的孩子,随火车摇摆,离开了淡水,失去了一个年轻时代的故梦。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日

  水牛故事

  在乡下,陪母亲上菜场,发现竟有两个卖牛肉的摊子,心里一惊非同小可。

  "这摊子已经有许多年了。"母亲说,虽然她这辈子没吃过一口牛肉,倒仿佛已经包容了这两个摊位。

  从卖牛肉的摊子,几乎使我看见了牛的历史。

  我幼年时代,居住的乡镇极少有人吃牛肉,偶有一两位吃牛肉的乡人,也被看成是残忍的异端。那是因为家家户户都养耕田的水牛,人和牛感情深厚,谁忍心吃牛肉呢?万不得已卖给人宰杀,也要赶到外乡去卖牛,人和牛感情深厚,谁忍心吃牛肉呢?卖的时候水牛也有知,往往是主人陪着水牛流泪。

  我上学的时候,有外乡人来卖沙茶牛肉、牛肉火锅了。有些人开始吃牛肉,这些人大多是田里率先用耕耘机,或在街市开店的人。

  初中,有外省人来卖牛肉面、牛肉饼、牛肉饺子,还开了店面,这时田里的水牛逐渐被淘汰了,人和牛的情感随着淡了。吃牛肉的人于心有愧,也无可如何。

  现在,市场里有牛肉摊了,街上还开了几家牛排馆,乡人竟养成了吃牛肉的习惯,好像吃牛肉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专家说牛肉比较营养卫生!现在,我童年乡下全镇只有一条水牛,有很多孩子没看过水牛了。

  吃牛肉究竟是吃牛肉、进口牛肉,水牛还是没有吃的,最近又有专家提倡吃水牛肉,说水牛的肉质不比进口的差,老一辈子听了大骂:"伊娘咧!"妇女听了大叫:"俺娘喂!"

  中国农民不吃牛肉是一种美德,那是感恩与同甘共苦之情,如今,感恩的心失去了,甘苦之情失去了,怪不得农田里年年有悲歌,因为对土地的爱也年年和水牛一样,在失去着。

  世界的中心

  最近,我到垦丁公园里的生态保护区,"南仁湖"去小住两天。

  南仁湖因为是管制区,一般人不容易进去,所以到现在还保有它原始纯净的面貌。南仁湖位于南仁山区,这个山区有丘陵、山谷、湖泊、溪流、山坡、草原、原始森林等等不同的景观,其中最美的部分却是南仁湖,及湖畔的草原。

  这个占地非常大的湖泊,沿岸弯曲有致,四周的草原青翠而平坦,水草丰美,湖里有各种鱼类,每年到了冬季,过境的候鸟都在这里栖息。而且,这里的天空、山、云,乃至晚上的星月都有非凡之美,在南仁湖畔居住的两天,使人仿佛完全舍弃了红尘,进入一个天涯海角的净土。

  在这广大的人间仙境里,只住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共有四口人,一对中年夫妻带着弟弟和孩子住在水泥平房里,我就是在他家借宿的。

  这户人家在深山的湖畔居住了二十多年,从前以种田为业,后来改牧羊,现在养了七十几头牛和三百多只羊,由于牛羊在山间放牧,因此他们的生活单纯悠闲,并不忙碌,能住在风景那样优美的地方,真正是人间最幸福的事了。

  可是让我最惊异的是,主人并不能感觉到那里的风景有什么优美,他还对我说:"我真想搬到台北去住呢!"

  他说:"这里从前有十七户人家,有办法的人老早都搬出去了,只有我们这种找不到头路的人才住在这深山里呀?言下颇有感慨之意。

  本来,住在这远离尘器的地方,心里是可以非常明净安宁的,可是主人受不了明净与安宁,他告诉我受了二十几年的寂寞,在这个月,他终于狠下心买了一部发电机、一台冰箱、一台彩色电视机。一到了夜晚,燃烧柴油的发电机就轰然被抽响,震撼了整个山谷,新闻里无非是争战、是非,与残杀;连续剧进而则是侠情、乱爱,与绥扰;综艺节目是脂粉、电光、与浮夸……

  当发电机拉起的时候 ,我总是搬着竹凳,独自会在黑暗的前庭,看明亮清澈的星月,看妩媚无皆的山的姿影,看淡淡浮在湖面上的金光,以及不时流làng而过的萤火。要一直等到电视的声音完全歇止,主人才会搬一张椅子出来,陪我喝茶。

  我看着主人因工作而满布着风霜的脸,想到在这么幽深的宁静的山中,他们渴望着外面繁华世的消息,原是无可厚非的,如果是我们住在这样的山里,面对着变化微小、沉默不语的湖与山,我们是不是也会渴盼着能知道山外红尘呢?答案是非常肯定的。

  你从哪里看这个世界

  非但如此 ,我发现住在这山中唯一的人家,他们并不是很亲和的,由于重复而单调的工作,使他们难以感受到生活中的悦乐,脸上自然地带着一丝怨气。由于家庭成员的关系过度亲密,竟使他们无法和谐地相处,不时有争吵的场面,争吵当然敢不是很严重的,很快像山上的乌云飘飞而过,但过于密集的争吵,总不是好事。

  从南仁湖回来以后,我开始思考起人根本的一些问题。这一户居住在极南端边地里的人家,在我们看来他们是住在世界的边缘了,可是他们却终日向往着繁华的生活,他们的身虽在边地,心却没有在边地。

  他们一家四口人,每人都认为自己是中心,难以退让,所以才会不时地发生争吵。

  在我眼中,南仁湖是世界上少见的美景,能住在那里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可是他们不能欣赏那里的美,也不觉得那是福气,他们的心并不能和那里的明净的山水相应。反过来说,我虽住在城市,我的心并不能与电视相应,反而他们住在原始林中,竟能深深地和电视产生共鸣,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呢?

  他们也同样对我有着疑惑的,女主人每天做菜的时候,总是要问我一次:"你年纪这么轻,为什么要吃素呢?"甚至还对我说,他们住在山上二十多年,我是第一位吃素的客人,令他们感到相当意外。

  还有一次,我坐在屋前的竹林中看飞舞采花的huáng裳、青斑、白斑不同的蝴蝶入神的时候,主人忍不住坐到我的身边,问我:"你一直说这里的风景很美,到底你是从哪里看的呢?"

  我大大吃了一惊,指着面前的蝴蝶说:"这不是很美吗?"他看了一下,茫然地笑着,起身、走了。

  到底你是从哪里看的呢?

  看山、看云、看湖、看星、还是看水鸟呢?

  我自己也这样问着,并寻找答案,最后我找到答案,几乎全不是眼前的景色,而是为心,我是从心里在看着风景的。

  有一次,如果我避居在南仁山,我可以看到它美丽的一面。但是现在,我居住在城市,我也同样能领略城市之美。问题不在南仁山、不在城市、不在任何地方,而在心眼。

  这就像垦丁的一位朋友告诉我,他开车开了十几公里,带一个官员到龙坑去看海làng,官员看了半天对他说:"这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海làng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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