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眼菩提_林清玄【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除此之外,现代人的议论太多,争端与智慧成反比,终日讲一百句话,九十九句都是废话。最近有两位居住在美国的大学教授,听说还是数十年好友,为了芝麻绿豆的小事,互相在报纸上贴"大字报",搞得双方身败名裂,在我们眼中看来,都是连篇废话,无益世道人心。

  可见,律已极难,受谤而无辩更难,现代人律人不律已,因此活得满心怨气;每谤必争,所以活得非常纷乱。但是我们应该知道,要亲君子,只有律已;要远小人,只有无辩。

  这个道理佛陀早就说过了,佛陀将涅槃的时候,弟子阿难问了最后四个问题,其中一个是:"师父死后,应以何为师?"

  "以戒为师。"佛陀说。

  另一个问题是:"应以何为法?"

  "默摈。"佛陀说。

  "以戒为师"是要自己来戒,不是要别人来戒。"默摈"就是"默默的摈弃",自己应离群沉默的修净行,对一切的外缘与争端,摈弃它!

  一个人能"律已"才能反观自照,一个人能"无辩"才能放下自在,这是生活在现代社会多么必要的智慧!

  水月河歌

  带孩子坐小火车到淡水,去河口看夕阳。

  这是我青年时代喜欢短程旅行的一条路,那时候总是一个人跳上小火车到淡水去,最好是下午时分,小火车通常是空dàngdàng的,给我一种愉悦的平安心情。

  那时候到淡水的公车颠踬得厉害,而且要经过许多风沙的洗礼,坐火车是最好的jiāo通工具。火车铁道的两岸,偶然可以见到水牛与白鹭鸶,放眼望去全是翠绿的稻田,时常令我想起南方的家乡,从台北到淡水就好像穿过一个美丽的传说。

  到了淡水,从车站出来,我常跑到小镇的两家古董店里,那古董店被极厚的灰尘蒙住,仿佛从未清洗过,古董也椎积得乱七八糟,一般人走过也不会发现的,可是我常在里面盘桓半天,常常会找到一些令人惊喜的东西。

  如果时间还早,顺便看附近几家卖竹器的小店,他们有jīng美的虾笼、草鞋、竹篮、价钱便宜。然后,从竹器店旁边永远泥泞的小巷穿进去就是淡水龙山寺了,那里有最安静的午后的阳光,独眼老妇泡来一壶很粗苦的老人茶,喝到完全没有味道时,正好读完一本诗集。

  茶喝完后,以一种极为休闲的心情蹁过古老的石板路,没着依旧鲜明的老墙垣,先到鱼市去看鱼贩子叫卖鲜鱼,体会一下生活的艰辛,这时候看夕阳的时间大概就到了。

  河口的地方通常泊着一些刻写着岁月风霜的小木舟,岸上有一些人立着犯钓鱼,注视着海面,钓鱼的人从七十多岁的老先生到七、八岁的孩子都有,有的是阿公带着孩子。看他们站的姿势,大概可以知道他们是哪里人,外地来的人有点局促,淡水本地人则自在得近乎无为。

  运气好的话,正好可以赶上从淡水开到八里的小渡轮,买了票,三三两两上船,在船上看巨大清澄的夕阳从遥远哲学系 央落下,注意看,那海面是有间层的,靠近我们的地方是深蓝色,然后是浅蓝色、绿色,靠近夕阳的那一条线则是huáng金色的。夕阳也有间层,靠海面的一端是深红色,中间桔色,上面是金色,夕阳外面是放着万道霞光的天空。

  我一直认为淡煤夕照是台湾最美的夕照,那是因为海jiāo接处非常辽阔gān净,左面又有翠绿的观音山作屏障,而这里的夕阳也显得格外巨大,巨大到犹如就在身边。

  看完夕阳,海面开始起夜风了,巷进而有一爱著名的鱼丸汤则由鲜嫩的鱼酱做成。热气蒸腾,人cháo汹涌,喝完汤后,会觉得是人生至美的享受了。

  这时不要去吃海鲜,因为如果吃了海鲜就"过度"了,过度则失去美感,应该在夜色升起之际赶搭小火车离开淡水,在离开的时候计划下一次的造访,于是,就在火车上,已经期待着下一次的淡江与夕照了。我的青chūn时代有非常多的假日时光就是这样度过的,许多我喜欢的诗集也都在淡水龙山寺里读过一次。后来我结婚了,和妻子常去;有了孩子,在假日时候就带孩子去。我曾经无数次在huáng昏时刻,突然造访淡水的夕阳。

  雨天没有夕阳的时候也是好的,只是秩序要倒过来 ,先到河口去,看汹涌的蓝黑色的海水拍打海岸,看在云雾中缥缈的观音山,然后在寒气里走过泥泞的市场,却龙山寺去喝茶,像那样粗糙的茶叶我平常是不喝的,可是听着落在天井里的雨声,却能品到那茶的滋味无比。

  我的孩子没有像我那么幸运,我第一次带他坐小汽车到淡水的时候 ,龙山寺的茶摊早就被寺庙赶走了,内部已全部改装粉刷,好像一个臃肿的中年胖妇,努力涂满脂粉,却反而显露出庸俗的面貌,龙山寺的岁月随着美感,同时失落在充满腥味的市场里。

  古董店的好古董全部被卖光了,看一下午也看不到一个惊喜。

  竹器店里的东西再也不如以前jīng致了。

  鱼市场里,海鲜一样多,可是有时候渔人把抬cháo蟹敢捕来卖,招cháo蟹一点也没有肉,是用来骗外地人的,可见得道德的低落。

  最糟的是小火车所路经的两边,美景已经不再,大部分时候都弥漫着青灰色的烟尘,使人不敢大口呼吸的一种颜色。

  河口的海岸上已经没有人垂钓,听说如果有人在河口边钓到大鱼已经是奇迹了,大部分鱼虾都顺污染而死,不死的也往外海游去了,海面上是一片点点星星的浮油,散发着微微的臭气,在海上飘去又聚拥,好像永远这会消散的样子。

  连夕阳照在海面的颜色都变了,光泽不再有任何的间层,只是黑黝黝的一片。

  我的孩子很少有机会坐小火车,在火车上跑来跑去兴奋得不昨了,到了河口的时候 ,他看海看山都痴了,他说,山好高;海好大;夕阳好美。

  当他说:"爸爸,大海好美。"说完赞美地叹了一口气,我也随他叹了一口气。我的孩子从来无法比较,因此他认为眼前就是最美的海了,所以叹气。我的叹气是,我永远也无法告诉孩子,我少年时代眼中所见到的同一个海口是多么美,那是他所不可能追想的。

  河海的面相如此,我们差不多可以推想,那一条曾经有过辉煌人文史实的淡水,从最上游到最下游,几乎全被污染了鱼虾固已死灰。我想,也没有人敢喝一口淡水河里的水了,一口,想必就能致命。

  谁能想到,这种变化只是十几年的事呢?

  有一位民意代表曾经在抨击淡水河川污染时,激动地希望主管污染的官员去喝一口淡水河的水,他并且说出他心底最低的希望,他说:"我们不敢盼望淡水河有河清之日,但是我希望在两千年时有人敢跳下淡水河游泳,能做到这样,污染的防治主成功了。"他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

  带孩子回台北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我回望淡水,想起少年时代的情怀与往事,都已经去远了,是镜花,也是水月,由于一条河的败坏,更感觉到那水月镜花是虚幻不实的。

  那一切的水月河歌,虽曾真实存在过,却已默默流失,这就是无常。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8/32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