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传_西岭雪【完结】(64)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是日正值chūn分,宝玉吃过午饭,葛巾藤鞋,随手卷了一本书走至廊下,命麝月放下方竹躺椅来,就在桃花树旁随便歪着,因见屋檐下有燕子忙忙碌碌的来回衔泥,心有所感,随口吟道:“玉人一去未回马,梁间燕子三见归。”吟罢,连连叹息数声。宝钗隔窗听见,初时不解,忽思及今日乃是二月十二,更觉郁郁。低头思索一回,因命麝月去街市上买些瓜果香烛回来。麝月笑道:“二奶奶前头才说的:如今不比从前,能省则省,所以连十五灯节都没操办;今日不过是个小节气,倒要供奉花神,岂不颠倒了?”宝钗道:“叫你去便去,哪来的这些话说?”

  麝月还要问时,袭人恰好进来听见,忙道:“我前儿上街经过香烛店,已经早早买了备下,奶奶要用时,只管取来。”宝钗点头叹道:“我倒忘了,今儿也是你的生日。”麝月这方恍然大悟,忙与袭人出来摆设香案,寻出一只汉玉觞来,贮了一觞百花酿,又将博山炉焚了百合香,往院里挑打苞儿的碧桃花剪了几枝,插在书桌上一个霁红花囊里。正在忙碌,蒋玉菡已回来了,拎着些火腿、肉gān、薰鱼、醋鸭之类,并一坛子花雕酒,向宝玉笑道:“吃了十来日素,我们今日必要喝gān这一坛,不醉不休。”宝玉笑道:“只有这一坛酒,怕还醉不了你我两个。”

  袭人见了,忙拉进玉菡来问他:“你那里来的钱打酒?可是又当了什么?”蒋玉菡道:“这家里又还有什么值钱东西,就剩下那把剑还值几两银子,白搁着也是落灰,我所以拿了去换些酒菜替你做寿,咱们好好乐他一晚。”袭人心下不忍,埋怨道:“又不是什么大生日,何用得着当剑?那是你最心爱的,虽不用来唱戏,闲时舞动两下也是一件顽意儿,如今当了,他日可指着什么来赎呢?”蒋玉菡道:“还赎他做什么?横竖这辈子我再不唱戏,看见他倒心烦,当掉了倒也心眼gān净。”

  说着出来,宝钗已在案前拜了几拜,复与麝月往明间里调排桌椅,布设杯箸。宝玉知道心思已被宝钗猜破,反不好意思的,进来斟了一觞酒,仍回来桃树前,暗思柳梦梅有“拾画、叫画”之典,唐明皇有“迎像、哭像”之情,我与林妹妹泉台永隔,却对此一树碧桃花泣血长哭亦不能矣。遂将一觞酒尽浇在树根下了,暗祝一回,进来与蒋玉菡坐了对面。屏风后另设一席,宝钗首座,袭人次座,麝月打横相陪。飞觞斗斝,猜谜作对,不一时整坛酒尽已喝謦。蒋玉菡喝得兴起,将白玉箸敲着碧玉杯,声遏层云,唱了一曲《中吕、别情》: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

  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

  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

  怕huáng昏忽地又huáng昏,不*怎地不*?

  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今chūn,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

  宝玉听了,益发如醉如痴,隔窗看见院中桃花映着夕阳,堆霞簇锦的一般,因向蒋玉菡道:“这院里的桃花已是这样,村边桃林里上百株红白桃花聚在一起,更不知是何盛况。”蒋玉菡知他未能尽兴,便约着往村里酒肆里接着饮去,宝钗、袭人因见天已黑起,连忙劝阻,奈何再劝不住,只得由他们去了。至晚方才回来,一夜无话。

  转眼清明已过,接连下了几场透雨,天气便热起来。是日宝玉刚起,便有金陵的家信来了,却是贾政催他两个往南边团聚,又说王夫人近日忽染一疾,渐见垂危,如若作速赶来,或还赶得见最后一面。宝玉拆读之下,不禁号啕大哭,又说与宝钗、袭人等,也都哭了。便都着慌起来。无奈宝钗抱恙,不堪舟车劳顿,只得与麝月两个收拾行囊,将眼面前一时用不到的钗环箱笼当了许多,且打发宝玉独自上路,说明病愈后再图相聚。蒋玉菡又打听得有商船往金陵办货,便托人引荐,使宝玉搭船同往,又特备了一席宴请那商户,一则托他照应,二则也是与宝玉饯行,又着袭人备了些腊肉、风鹅、鹿gān、兔脯之类,预备回乡馈赠亲友。宝玉又往各处辞行。

  薛姨妈、李纨两处得了信儿,不免都痛哭一场,各有赆仪奉赠。薛姨妈又道:“本该教蝌儿与你同去,偏巧媳妇儿重着身子,稳婆算过日子,就在这一两个月里头,家里离不得人。你既要回南,倒不如教钗儿回娘家住些日子,彼此也好照应。”宝玉道:“我也是这样说,为的是他这两日有些咳嗽,正吃药呢。原说过两天好些,就来看姨妈。”薛蟠之子今已三岁,走来与宝玉磕头,叫姑丈。宝玉牵着手说了几句话,见他生得虎头虎脑,与薛蟠一般无二,想到薛蟠虽然流途惨死,倒留下这一个遗腹之子,不禁感叹。薛姨妈再三留饭,宝玉因说“还要去舅母家,晚了不好”,告辞出来。

  上了车,一径来至邢大舅处。邢夫人却不在,带着贾琮、巧姐儿往庙里进香去了。那邢德全正与贾蓉两个在院子里放了横桌喝酒,见了宝玉,拍手笑道:“这可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是你,别人也没这样口福。”忙拉至席上。也并无菜肴,不过是些杏仁、jī丝、火腿、倭瓜子几样果碟小吃,便连碟子也是不成套的,汝窑杂着钧窑,饶瓷伴着建瓷,或是青花,或是豆绿,中间又夹着一只粗胎瓷盘子。宝玉不好一时便说母危之事,便捡了一只金桔慢慢剥着,且听他们闲话。听了一回,渐渐明白,原来贾蓉新近同仇都尉谋了一事,许他只要如此如此,便可官复禁尉之职,得领皇饷。因此特来找邢德全商借。

  那邢大舅此时多喝了几杯,早又醉得颠三倒四,满口胡言,不等贾蓉说完,早告起艰难来,少不得又将邢夫人数落一通,说:“我们家的事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年父母积下偌大家业,都被他一人卷了去,如今白添在抄家里头,倒转过头来靠我们。日常家计,一个大子儿不拿,还带着琮哥儿、巧姐儿两张嘴,对外还讲说长姐如母,带大我们如何如何辛苦,饶是白吃白住,倒像我们欠着他多大人情似的。”一边说,一边还只管让贾蓉,“不能与从前府上厨子比,多少用点,是个意思。要说真个儿越活越回去了,非但吃喝用度不比从前,就连打个小牌赌个彩头儿,都约不齐人。活着可还有什么趣味呢?”

  贾蓉也不理他,低头沉吟一回,又问宝玉现今住在何处,赖何为生。宝玉知他有借贷之意,忙将父亲来信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原说拜别舅母,就去府上看望珍大嫂子的,既是你在这里,替我说一声儿就是了。”贾蓉呆了半晌,拍手道:“这可是叫化子同要饭的借钱,天下倒霉事儿都凑到贾家来了。”邢大舅向贾蓉道:“你家从前那样富贵,那样多显亲富友,难道就没个腾挪凑钱的法儿?”贾蓉道:“还有什么法儿,我若是个女人,早恨不得卖身变钱去了。还在这儿发愁呢。”说罢叹声不绝。

  邢大舅笑道:“那也不至如此,若说是女人便有想头,我们巧姐儿生得倒水灵,如何连个婆家也找不下?亏得他舅舅还有脸三天两头来告贷,说是他爹娘攒下许多银子,都攥在我们手上,怂恿巧姐儿跟我们要。亏得那孩子不糊涂,面子上应着,并不肯当真;若是个糊涂孩子,果真一五一十跟我们算起账来,可不气死人?你们白想想,当日偌大家业哗啦啦一下子倒下来,他爹娘一对夫妻倒出了两个囚犯,何曾有过一毫半子儿留下来?况且别说没有,就是有,他们姓王的也要不到我们姓邢的家里头来。”一边骂骂咧咧的,又让宝玉吃酒。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64/77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