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传_西岭雪【完结】(47)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一时照方煎出药来,麝月同秋纹两个左右扶着宝玉,王夫人屈一腿跪在chuáng上,亲自灌了下去,也只有小半入口,大半都流了出来。那宝玉痴痴呆呆,似睡非睡,眼泪只管一刻不停的流下来,却不见哭声,一时如坠冰窟,整个人冷得发起抖来,好似打摆子的情形;一时又火烧火爎,身上发出火疮来,自己抓得破了,脓血流了一身,却只是不啧一声,惟满脸痛苦扭曲之色。

  贾母、王夫人见了,疼得如摘了心尖子般,痛哭不已,百般延医求药,内服外敷,无奈只如石投水,不见一些效应。王夫人急得只要上吊,哭道:“我恨不得索条绳儿自尽了,好过在这里看你受苦。”周姨娘、玉钏每日左右跟随,刻不离身,惟恐有何不测;贾母便每日在佛前求告,又四处求神起数,拆字占guī;连贾政想到一子一女俱亡,探chūn又越海远嫁,眼前不过只有宝玉、贾环两子,宝玉又是这样,心下大为不忍,只望他立时三刻好了,往日淘气尽皆可恕。

  原来贾政素向禀持听天由命之心,以为人之寿夭祸福,尽由自招,大限来时,虽然百般不愿,也只好由他;到了如今,却也关心情切,将那些《灵枢》、《素问》、《脉诀》、《金匮》等亲自翻查,再三再四的与大夫斟酌药方,又因此时药房人已都散了去,只得亲自看着人预煎汤水,每见宝玉发冷时,便命灌以生姜汤,待烫热时,又饮以紫苏汤,略作安静,便加减柴胡桂姜汤等温补。贾母、王夫人见他这般,都觉诧异,转想至人老疼子,益发心伤。惟有赵姨娘、贾环母子见了,不免又妒意横生,暗暗咒诅:“回回必要闹得这样翻天覆地的,阿弥陀佛,果真这番死了,倒也罢了。”

  凡此种种,宝玉一概不闻不见,只自情思迤逗,心神俱灭,魂灵儿仿佛离了身体,轻飘飘随着风一阵飞送,直往极高极远处飞去。行了半日,也不知天上海上,云里雾里,忽见一座高峰耸峙,山前有个dòng口,写着“遣香dòng”三个大字,内间透出一股似有似无的奇香,闻之令人心醉鼻酸。那宝玉不觉进来,行经若耶之溪,款踏朱鹊之桥,耳听清音悠远,眼见彩蝶翩跹,不知不觉来至一个所在,只见许多女孩儿在那里炼香,这原是他生平最jīng通之事,不禁上前作揖道:“姐姐们请了。些些小事,宝玉代劳如何?”众女孩儿笑道:“你倒好心,只是这却容不得你一个臭男人动手呢。”

  宝玉听了,顿觉自惭形秽,欲去不舍,又见那香粉殷红如血,且香得异常,不禁问道:“请问姐姐,这是什么香?为何红得这般不寻常?我闻了,倒像有些心酸似的。”那为首的一个女子冷笑道:“你固然不知——只这觉得心酸,也算是有些知识的了。我少不得要告诉你:这原是天下痴情女儿从心底流出的一掬伤心血泪,随日月凝结而成,自非凡间寻常脂粉可比。”宝玉听了,忽想起一件旧事来,欲往深里思索时,却见那边又有一队女儿簪花挽柳的走来,嘻笑道:“你这小子,怎么无缘无故又闯到这个地界来了?”

  宝玉看了那些女子,似曾相识,却又不知名姓,并不知在何处见过,不禁心下暗思:这些人并非亲戚中那些闺秀闱英,更非丫鬟仆婢之辈,他们既生得这样,倘若见过,必定不至忘记,若没见过,如何这般面善?况且听他们话中意思,分明我从前来过此地,即在我自己看来,也觉依稀见过,却又一丝头绪也无,想着,倒不解起来。

  便听那些女子纷纷笑道:“这蠢物去了下界十六年,如今越发呆

  了。”又有一人道:“绛珠妹子久别方回,今日轮到我的东道为他接风,作主人的迟了倒不好,我们快走吧。”说着欲行。

  宝玉听见“绛珠”二字,忽然心有所动,忙赶上前施礼道:“姐姐们慢走,方才姐姐说的‘绛珠’,似是在下一位故人,可否请予引见?”那女子笑道:“故人也罢,新人也罢,缘分既尽,见也无益。况且绛珠妹子已经说过,你若果然有念旧之心,就该好好对待新人,才不辜负他关切之情。你如今只管在这里厮缠做什么?”说着袖子一扬,径转入一座极轩敞的宫门去了。

  宝玉看时,却见门首横书着四个大字,乃是“孽海情天”,不禁心中一动,正欲举步再追,忽听耳边有人呼唤:“宝玉,醒醒。”声音极是熟悉。睁眼看时,却是袭人坐在对面脸对脸儿的垂泪,仿如梨花带雨、芍药扶风的一般,倒一时恍惚起来,不知是真是梦,只觉许多旧事翻上心头,倒像针尖扎了一下似,不禁一把攥住袭人手腕,“哇”的放声大哭起来。

  便听另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宝玉醒了。到底是姐姐,别人的话,他再听不进心里去。”却是麝月。又听小丫头欢天喜地的叫着“二爷醒了,二爷醒了”,一路奔出房去,想来自是通报贾母、王夫人等去的。

  此时王夫人正在拢翠庵里陪贾母念经,忽听山门拍得雷响,只道又有祸事,忙出来时,只见小丫头喘吁吁的告诉说:“二爷醒了。”贾母、王夫人听了这句,只如鬼门关上放转来的一般,喜得鼻涕眼泪一齐出来,忙返身先在佛前磕了头,这才搀着丫头忙忙来至怡红院,隔窗已听见宝玉大哭,反觉放心,都说:“好了,能哭出来就是好了。”忙忙进来,只见宝玉一行哭着,一行低头寻鞋,直嚷着要往潇湘馆祭黛玉去,袭人、麝月正自死劝。

  王夫人便也要拦着,贾母道:“不要阻他,连我也正要好好祭祭林丫头去,不如这就叫人备了纸钱香蜡,一同哭他去。让他尽情痛哭一哭,幸许就好了。”王夫人只得放了手,命麝月拿衣裳来换。

  那宝玉病了这几日,饮食不进,那里还有力气,双脚方一落地,便见得眼前金星乱迸,耳鸣石磬,早挣出一身冷汗来,险些跌倒,袭人、麝月忙扶住了,又递上参汤来。宝玉平素原最不喜喝参汤的,如今急于要走,便不推却,接过碗来一气喝尽了,直呛得咳起来。

  贾母、王夫人看着,更觉伤心。宝玉喘了一回,自觉身上有些气力,勉qiáng站起来要去,王夫人又想传人取藤椅来抬着,宝玉道:“求太太容我自己走着去,才见得有诚意。况且老太太都不乘轿,我倒好抬着走的?”王夫人只得应了,命袭人、麝月左右扶着,一同来至潇湘馆中。

  此时院中早已着人打扫过,落叶拾尽,门窗整洁,便不似前番那般萧索,贾母见了黛玉牌位,抚案放声大哭,鸳鸯忙放下椅子来,贾母便一行哭一行数落着:“我打小儿接了你来,原想着你母亲去得早,我未能好好疼他,所以只望酬还在你身上,方不负了我一番疼爱女儿之心。不料连你也先我而去,临了儿竟未能见上一面。那晚你好好的来给我请安,看着神色倒比从前好些,我只说但愿赶紧大好了吧,谁知你竟是辞行来的。你生前一世聪明,临死还是这样明白清醒,教我那里料想得到?待我听丫头说你不好了,还没来得及去看你,便见那许多官兵冲进来,捧着皇旨立bī着叫走。可怜你一个人孤零零来,一个人孤零零去,除了你几个丫头,也没人送一送。”说着又大哭起来。众人听着,无不落泪,宝玉更是撕心裂肺,抚今昔之悬殊,念幽冥之永隔,放开声音大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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