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传_西岭雪【完结】(46)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众人商议已定,团团坐着吃了一餐饭,厨下将陋就简,使劲解数办了许多肴菜来,奈何众人哪有胃口,都怏怏悒悒的,不过胡乱吃些,便散了。

  这里贾母带着贾政一房人回至大观园中,看见绿柳含烟,方可垂地;夏花多情,悄然谢尽,且那些锦jī、仙鹤、孔雀、鸳鸯并连鹿、兔、jī、鸭等活物一概不见,惟有沁芳泉中几尾游鱼仍自穿来行去,还见得有些生意,更觉感慨叹息,仿如隔世重来的一般。便先来至晓翠堂坐定,且各分派住处,宝玉仍在怡红院不必挪动;李纨与贾兰亦照旧回稻香村;王夫人便选了蘅芜苑,周姨娘跟过去伏侍;赵姨娘与贾环住了探chūn的秋慡斋;贾政又请贾母住到嘉荫堂,贾母不允,执意要在拢翠庵,说要从此早晚礼佛,为儿孙祈福;贾政百般苦劝,到底拗不过,也只得由着母亲住在庵里,自己便将书房设在附近凸碧山庄,以便日夕侍奉。议论停当,便又分检发还财物,一一打点屏帐箱奁,各自搬挪。

  谁知眼错不见,宝玉便走了出来,径往潇湘馆来。他虽当黛玉已嫁,明知馆中无人,然而既回来这个地方儿,又岂肯不走一趟,见不到人,便看看他的门头也好。遂抱着这一番人面桃花的心思径自寻来,方下了翠烟桥,略见着些潇湘馆的门首亭尖儿,眼中已然落下泪来。只见馆门虚掩,楣上却有两盏素灯笼,当下也不及细想,只当是替元chūn披孝,及进了院子,只见琅玕寂寞,溪水幽沉,轩窗冷落,廊庑尘生,不禁心中酸辣,气哽喉塞,那眼泪直如雨点般洒落下来,把前襟也打湿了,一边随手推开门来,只见堂前帐幔如雪,香案俨然,分明布置作灵堂模样,案上犹供着牌位,触目惊心,写着“姑苏林黛玉之灵”七个字,登时头上打了一个焦雷,跌坐下来,便如灵魂出窍的一般,茫然不知所之。

  原来那日北静王抄检时,听闻潇湘馆林黛玉猝逝,心中感慨,匆匆带人赶来时,却见紫鹃率着众丫鬟仆妇跪在院门前,散着头发,将一把剪子bī住自己喉咙道:“我们姑娘刚刚仙去,他的遗体却不容人打扰,倘若你们定要进来,我便死在这里。”北静王见了紫鹃这样,愈发感慨,心想有其主必有其仆,如今虽与林黛玉缘悭一面,然只看他这几个丫鬟的言行,已可知是怎样刚烈贞节的一个妙人儿。便不命人入内搜检,只在院前揖了几揖,口中念念有词,祝祷一番。正欲去时,忽听空中悠悠一声长叹,念道:“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众人俱是一惊,抬头看时,才知是廊上鹦鹉学语,那水溶不禁悠然神往,心想其所养鹦哥尚且通灵至此,何况其人?又听了“试看chūn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chūn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几句,更是凄然欲泣,想那诗中所言,其时,其景,其情,其事,竟与眼下无一不合,岂无前因?况我进园之时,正是他魂断之日,虽然缘悭一面,却得以聆听鹦鹉遗言,也便同面领诗心的一般了。他生前我虽无缘,他死后我岂能不略尽绵力,以慰芳魂,便结个再生之缘又如何?遂取了贾府的花名册来,径自勾掉紫鹃、chūn纤等一gān人,那王嬷嬷与雪雁原是黛玉从南边带来的,自然更不消说,又命人打造了棺椁,请妙玉诵经超度,停灵数日后,即命紫鹃、雪雁扶棺南行,那妙玉亦自称苏州人士,欲随船回蟠香寺修行,北静王无不应允,便也许他扶灵南去。因此这潇湘馆竟躲过抄检一劫,室中家俱桌椅丝毫未动,衾枕衣箱一如从前,除了紫鹃等个人所有之物,其余都保留从前的一般,只正房明间里多着一座香案桌帏,供着林黛玉牌位。

  贾母等如今刚刚回来,各处尚未走到,兼且头绪繁杂,一时顾不到此,竟让宝玉走来,猛可里一惊,便糊涂起来,心道林妹妹不是已经嫁了北静王为妃吗,如何这里却设着他的灵位?忙揉眼再看,可不正是“姑苏林黛玉之灵”七个字,顿时轰去魂魄,摘掉心肝,眼中痴痴流下泪来,开口结舌,便如死了一般,头顶心像有一万声雷,轰隆隆滚过来,又轰隆隆滚过去,倾轧碾转,只是“姑苏林黛玉之灵”七个字,余者更无知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麝月先寻了来,见宝玉呆呆的坐在灵前椅子上,目散神痴,涕泪纵横,宛如泥塑木雕一般,不禁心中暗叫一声“苦也”,忙推他呼唤时,那里听得见,遂惊得连哭也忘了,飞跑的去报知王夫人。一时众人拥进来,看见这般,无不惊慌呼叫,一边打发人去请大夫,一边七手八脚,连椅子抬着,送至怡红院来。贾母、王夫人等围着乱哭乱叫,又彼此抱怨为何竟不防备,教他热不辣的得知了黛玉之事,如何不唬出病来。又命林之孝速去请大夫。奈何往常走动的那些太医不是说家中有事走不开,就是gān脆闭门不见,便不大熟识的,一听说是贾府请人,也都支吾不肯来。王夫人又气又急,骂道:“都说医者父母心,别的人还罢了,那鲍太医、张太医每常往来,一年少说也有几百两银子打点,如何事到临头,竟肯见死不救的?”只得催着林之孝另外请去。

  半日,方请了一个药店坐堂郎中,诊过,说是“因气升痰,卒迷心窍”,要用参汤送服星香散治之。周瑞家的去寻了一回,只找见一包南星、一包木香,却再寻不着人参。王夫人道:“旧年里托宝姑娘换了许多,节前姨太太又送了一匣子来,想必还未用完。抄去的东西如今还一半不见一半的,凡药房里所用之物都堆在缀锦阁里未清,且去那里找找看。”周瑞家的道:“可不是去缀锦阁里找来着,不然也没这些南星、木香了,委实不见人参。”王夫人又想了一回,道:“我还记得当日姨太太送来时,原是用一只紫檀匣子装着的,我连匣子没动都jiāo给贾菱收着,或者没同那些零散药材放在一处也未可知,你再仔细找找。”周瑞家的只得又去找了一回,果然寻见一只紫檀匣子,忙捧着来与王夫人看。及打开时,却只见些芦根须泡,哪有半枝原参,不禁都目瞪口呆。

  可巧林之孝家的走来回话,见此情形,心中早已猜到七分,嘴上却故意道:“莫不是抄家时被那些人偷了去?”王夫人叹道:“若说是抄家时丢的,别说是几枝参,就是珍珠玛瑙,大宗家俱,那些人也说昧下便昧下了,又岂肯再偷梁换柱地费事?自然是咱们自家人掉了包儿的。”林之孝家的恍然道:“管药材的是贾菱、贾菖两位哥儿——怪道二奶奶那些日子病好了又犯,直抱怨说药吃下去,总不见效应,原来人参都被掉换了这些个冒牌货,那里还有药性?照这样说来,林姑娘临走前吃的那些个汤药、人参养荣丸,岂不也都是……”说到这里,忙又咽住。

  王夫人早已垂下泪来,恨道:“贾菱、贾菖这两个东西,例银子比谁不多?连救命的东西也要拿来榨钱,还算是个人么?成日家我只说不管远的近的,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总是一族里的子孙,所以常肯照应着些。哪成想这些人非但不念恩情,各个憋着劲儿只管同府里掏坏,芹小子是这样,菖、菱兄弟两个也是这样。”越想越气,欲要追究时,那些人如今都已出府另过,那里找去?只得拿银子令林之孝往府外头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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