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传_西岭雪【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想到此,只觉得心上被尖刀剜了一下相似,又如头上被打了一闷棍,早疼得抱住一棵桃树,身子便顺着那树慢慢的软倒下去,直哭得声嘶力竭,气短神昏。偏偏这边树木匝密,若非有心找寻,对面也难见到,因此桥上虽然人来人往,竟无一人看见,竟让他痛痛快快哭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渐渐回过味来,元妃虽题字口谕,毕竟并未钦定,这件事或者还有转寰,老太太最疼自己的,又疼林妹妹,若能求老太太作主,老爷、太太那边也就好说了,只怕老太太不肯。且从过往许多细事看来,老太太对宝姐姐保不定也是中意的,又留下薛家一门在此住了这些年,或者心里愿意做亲也未可知。如此想来,便求老太太作主,只怕未必便准,须得想一个妥当法子,一求即应才好,不然白去说一回,求不成,倒把话说老了,就难了。因又想起往年每每自己病时,家中上下皆来探视,比好时更见宽容溺爱,但有所求无不应准,看来恃病求情倒是一个办法。

  未及想得停当,忽见两个小丫头穿着一式一样的折枝花样绉纱夹袄,葱根绿的细褶裙子,一路说笑穿花度柳而来,见他坐在这里,不由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问道:“宝二爷,你坐在这湿地上做什么?怎么不去听戏?老太太方才找你呢,谁想却在这里。”宝玉充耳不闻,眼直直望着河面,自言自语,说一回又笑一回,又掬起落花扬着玩儿,所说之语更无人能懂。

  两个丫鬟慌了,早飞跑着去叫人,恰逢凤姐刚应酬着斟了一轮酒,下席来透气,看见丫鬟慌慌张张的过来,忙喝住了骂道:“做什么瞎眼的雀儿似的混跑你娘的,一点规矩没有!客人见了成什么样子?”丫头忙站住,说了缘故。凤姐吃了一惊,想着堂上许多贵客,不便惊动,当下喝住丫鬟不叫声张,自己忙忙的带了人来至翠堤桃花树下,只见宝玉满面泪痕,散着头发,正嘟嘟哝哝说个不了,见了凤姐,迎上来拉着衣襟嘻嘻笑,抓起花瓣来嚼了满嘴,又伸手叫凤姐也吃。凤姐唬的叫了一声:“皇天菩萨小祖宗,早不病晚不病,也不瞧瞧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个时候发起呆病来?”忙拉着手连哄带劝,携至怡红院来。又命人出去说给贾琏,叫悄悄传大夫,从夹道进来,切勿惊动客人。

  袭人正因遍寻宝玉不见,回来怡红院打听,忽见凤姐送了来,又是这般面目,不禁又惊又痛,又不知原委,只管哭着乱喊,那宝玉益发撒娇撒痴,满口里胡言乱语,倒茶给他,便把茶杯打翻,扶他上chuáng,又抱着chuáng柱子撞头。袭人、秋纹等几个人都按他不住。凤姐想着这件事瞒着贾母须不好,若不瞒时,外边客人未散,一边打发人拿定心汤与朱砂安神丸来给宝玉吃,一边命秋纹悄悄找着鸳鸯,告诉原委,叫他酌情禀报。

  一时大夫来了,及诊时,又不发热,又不见汗,只得把了一回脉,扒开眼皮张了张,又叫伸舌头来看看,半晌方道:“依府上所说症候,公子所患该为癫狂之症,多由志愿不遂,气郁生痰,痰迷心窍,以至神不守舍;或则肝胆气逆,郁而化火,煎熬成痰,上蒙清窍;该当其脉弦滑,目赤苔huáng。然以公子情形看来,脉浮缓而弱,舌白滑,却又不似癫狂,倒似寒症。”贾琏不耐烦道:“你且别管是癫是寒,如今只说该如何诊治就好。”大夫又低头重新诊了一回脉,踌躇道:“若是癫狂,原该清痰,然公子又并无痰;若是伤寒,则当发汗。故今疗治之法,须得先发其汗,汗发则疏散,郁散则病自愈。”遂援笔立了一张方子。贾琏看时,只见写着姜南星、南木香、天麻、苏子、龙脑之类,也还常见,然又有白僵蚕、白花蛇、全蝎等,顿觉恶心,也只得命人拿去,照方抓药。

  且说贾母、王夫人起初听见宫中有旨,皆下席出来内厅等候,俟贾政进来回了元妃之语,又取出斗方来看了,都既喜且忧,便要叫宝玉来叮嘱几句。贾政这方发觉宝玉并未跟来,骂了一声“不知礼的孽障”,因命丫鬟去传。寻了一时回来,却说到处不见,贾母、王夫人都觉纳闷,只得且回席上来,又见凤姐也不知去了那里,只有李纨、尤氏在此招呼,更加诧异。

  北静王妃坐着看了一出《情奔》,略用了些点心茶水,便说要走。王夫人苦留用饭,王妃笑道:“难道有戏有酒我倒不喜欢么?实在今儿也是吴贵妃萱堂的寿日,我如今去时已经是迟了,好在俗话儿说的:迟到好过不到。想来他们也不至怪我。”王夫人听了,不便再留,只得送出嘉荫堂来,看着上了轿子,后面十几个丫鬟仆妇围随,手里捧着衣裳包儿。周瑞家的等也都跟在后面,一直送出园门口,看着弃舆登车,方才回来。

  此时台上已换了细chuī,酒菜上席,第一碗乃是官燕,第二器便是鱼翅,余者海参江瑶,鹿脯驴唇,鱼与熊掌兼得,鸭共rǔ鸽比翼,凤胆龙髓,簋盘珍错,何消细说。一时各王妃公主散去,席上只有几族近亲家眷,贾母推说乏了,回房歇息,看见鸳鸯面色慌张,不免细问。鸳鸯不敢隐瞒,只得说了宝玉发病,如今已经请大夫诊治用药之事。贾母听了,焉有不惊动伤心的,忙忙扶了鸳鸯往怡红院来。正值宝玉闹了半晌,又吃过药,已阖目安稳睡了,袭人坐在chuáng边垂泪。贾母便不命叫醒,只在外面坐下,又问缘故。袭人哭着回禀:“因二爷出园接旨,便不曾跟着,谁知眼错不见便丢了,只得回房来找,正没抓挠处,二奶奶却送回他来,便哭不成哭,笑不成笑了,满口里说什么金玉姻缘原是和尚道士的浑话,如何连娘娘竟也信了,又要哄得老太太、老爷、太太相信,摔东摔西,只要往宫里找娘娘论理去,若不是琏二爷赶着进来,险些拉不住。”贾母听了,哭道:“我说的如何?这自是为赐婚弄的了。我成日家只说这件事急不得,只不信,到底这样。倘若弄出什么事来,可如何是好?”

  说着,贾政、王夫人也都闻讯来了,袭人只得又从头说了一遍。贾政怒道:“这个不省事的孽畜,当初他搬进园里来住着,我便不愿意,只怕人多嘴杂,虽无桑间濮上之事,难免瓜田李下之嫌,原指望大两岁,自然懂事些,哪想越大越不成器,更比小的时候混账了,如今竟闹出这些故事来,悔当初不拿绳子来勒死。”贾母气道:“你自是为我宠他,所以特地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来指桑骂槐。他搬进园子住着,原是娘娘的主意,就是今天闹出这些事来,也为的是娘娘下旨,你要勒死他,便拉他到宫里殿上,当着娘娘的面勒死,不与我相gān。”贾政方不敢说了。

  贾母又流泪道:“非是我偏心,只知道疼孙子,不替你们做父母的着想。为的是宝玉和林丫头从小一处长大,更比别人和气亲洽,那年为紫鹃丫头一句顽话,说林丫头要回苏州去,还闹得宝玉要死要活,一条命几乎去了半条,如今倒又忽然弄出个金玉良姻来,可不是要他的命?”因想着外边尚有宾客,况且宝玉睡着未醒,只得命他二人且去应酬,等席散再来。

  王夫人那里还有心思坐席,略为应酬一回,早又出来,立bī着凤姐问主意:“你原说已经劝得老太太答应了林姑娘的亲事,如何方才老太太只是怪我撺掇娘娘?骂得我一句话也回不来,偏你又不在那里。等下子再问时,却拿什么话回的好?”凤姐也觉束手无措,况且深知此事不妥,只得虚辞安慰,陪笑说:“好太太,你也容我略想想,才被舅奶奶拉着灌了几口酒,这会子心口乱跳,哪还有主意?等我送走了客人,再想个法子消消停停的劝着老太太,哄着宝玉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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