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传_西岭雪【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王夫人见他二人都这样说了,低头思忖半日,也便允了。俟宝钗去后,便向熙凤道:“那件事,老太太究竟准了没有?”凤姐叹道:“这件事不只太太急,便连那边大老爷并东府里珍大哥哥都再三劝着老太太,说北静王既然请了林妹妹的从业恩师贾雨村做媒,可见真心看重,事先色色打听得清楚,是再三酌量深思熟虑过才下聘的,如今若不许他,只怕不肯甘休呢。无奈老太太只是不准。”王夫人道:“要说北王也是奇怪,虽说林姑娘自小在咱家长大,毕竟不姓贾,即便要聘他,也该是咱家先放话出去,请媒人打听着合适人家才好订亲的,岂有个媒人上门,放着咱家的姑娘不求,倒指名儿要聘府里表小姐的?从古至今也没有这个道理。莫不是那年老太太八十大寿,北静王妃来家做客的时候,亲自看上了你林妹妹,所以要说给王爷作妃?他倒也贤惠。”

  凤姐笑道:“早先我也疑惑来着,这几日里细细想来,倒觉得这件事九成是宝兄弟扎的筏子听那边珍大奶奶说,早两年里头冯紫英就几次三番跟珍大哥打听林妹妹,说是闻得府里表小姐作的好诗,宝兄弟拿出去刻了给人看,无不赞羡;他又常往北府里走动,只怕也曾拿去给北王看见,即便他自己不拿去,冯紫英那些王孙公子听说是荣府里小姐作的好诗,又知道北王向有风流之名,遍寻才女不得,哪肯不争着献宝。所以依我说倒是北王先听了林妹妹的才名,王妃才来府里亲自相看的,又见妹妹是这样一个神仙似的人物,哪还有错?再打听了根基,知道是五代列侯,书香门第,前科探花、巡盐御史之女,自然更加看重,所以才满口里应许不以庶妃之礼相待,三媒六聘,娶过去另建别院,请恩封诰,与王妃比肩,只称姐妹,不分大小。”

  王夫人点头道:“我说北静王这样权势人物,什么样的闺秀淑媛娶不得,只认定了要你林妹妹,又说得天花乱坠的,想来必是你说的这个缘故。依我说这宗亲事也就罢了,且不说门第相当,年貌匹配,只论北王的这份心思,也就难得,况又答应两头坐大,视作正妃一般对待,究竟没什么可挑剔的,老太太若认真不许,这个道理我也就不懂了。”凤姐道:“老太太倒也没有一定回绝,只是推说还要送信去苏州跟林家的人知会一声,才送林妹妹庚帖过府的。其实是想等娘娘回京,再商议。”

  王夫人又想了一想,叹道:“老太太既要这样,也只好等着罢了。前些日子同你说,叫挪出宝玉来,且选定日子没有?”凤姐笑道:“怎么没选?上回太太说过后就想着要搬的,本来色色儿的也都打点齐了,偏又遇上史大妹妹要往南边去,宝兄弟哭得什么似的,那天他姐妹们都往稻香村给史大妹妹添妆,正说得热热闹闹的,宝兄弟忽然好端端的哭起来,弄得史大妹妹也哭了。袭人因此跑来跪着求我,说这时候挪动,只怕宝兄弟怄出病来,我想这阳chūn天气本来就忽寒忽暖的,不宜搬迁,所以就又耽搁住了。况且过两天就是太太的好日子,索性忙过了这件大事再搬不迟。”王夫人也笑道:“我倒忘了,又不是什么大生日,便依你说的这样。”凤姐答应了,自去安排。

  到了三月初一,各王公侯府、亲朋故旧、乃至僧寺尼庵,皆有贺礼,门前车马络绎,园中宾朋往来,抬礼盒送戏箱的盈衢塞巷,荣国府内外开筵,官客便在外边荣庆堂,堂客便在大观园嘉荫堂,两处各搭起戏台来,槐yīn布绿,栋宇生辉,说不尽崇墉巍焕,局面堂皇,屏开孔雀,褥设牡丹,瓶插四季长开不谢之花,酒泛三江极望无涯之麯,簪钗明耀,罗绮缤纷。此时正值仲chūn天气,花开锦绣,绿满河堤,又因清晨微微的落了几点雨,越显得玉梨含笑,嫩柳多情,连廊下鸟鸣也比往日清澈欢势。园中丫鬟新换了单罗夹纱的chūn衫,正是心如花开身比燕轻之际,都着意打扮得桃红柳绿的,在席间穿梭伏侍。

  一时焚过寿星纸马、祭了天地,便开席唱起戏来。外间便点了《绣襦记》的《嘲宴》,《浣纱记》的《效颦》,《牡丹亭》的《拾画》、《叫画》等,内间则是足本的折子戏《倩女离魂》。那妆旦的呈娇献媚,作西施捧心之态;扮丑的挤眉弄眼,摇三寸不烂之舌;文则蟒玉璀璨,武则胄铠鲜明;笙簧箫管,形容九宫之乐;生旦净末,演尽人间悲欢。众宾客或凄然有泪,或粲然捧腹,或怅然若失,或打着拍子摇头赞叹,或抻着脖儿轰然叫好,一时也说不尽那千形百态,富贵繁华。

  其间最闲的要属宝玉,因各人俱有正职在身,惟他给王夫人磕了头后,便无事一身轻,只管各处闲逛赏戏;然最忙的却也是他,一时小厮传贾政的话,命他往外间陪客见礼;一时又觑个空儿进来内帷厮混一回,给王夫人敬杯酒,同贾母撒个娇儿,和姐妹们品评一回戏,又同丫鬟调笑几句,忽然一转头不见了林黛玉,问时,丫鬟说心口疼,自回潇湘馆吃药去了,便又要跟着去瞧忽然二门上一路传报进来,说“宫里来人宣旨”,唬得贾政忙止乐撤席,传命大开中门迎接,宝玉也只得跟着出来;方出园门,又听见说北静王妃到了,忙侧立迎候,眼望着车子进了园,换了肩舆,方往前来。

  贾琏早已引着一人来至厅上,正是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也未捧旨,只口中传谕:“娘娘给太太贺喜,祝老爷、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原来元chūn虽伴驾离京,却早备下一份寿礼,嘱咐夏太监这日送来,计有玉堂富贵chūn绸八匹、紫檀镶嵌的象牙雕人物山水插屏一架、秦镜一面、珐琅象鼻炉一座、窑变水注一个、金银锭若gān。贾政、贾琏、宝玉等都跪谢了,面南叩恩。夏守忠又从袖中取一huáng封,笑道:“娘娘临行前,已经请宫中监天正推算了一个绝好的日子,便是本年九月初九,只等chūn狩回来,与老太太、太太当面议过,便来降旨。”

  贾政欲接时,夏太监偏又笑道:“娘娘这封儿是与府上玉哥儿的呢。”宝玉不明所以,只得磕了一个头,上前接过来,复转手递与父亲。贾政道:“既是娘娘给你的,你便拆来看吧。”宝玉只得拆开,却是写在洒金贡纸上的一张斗方,写着“金玉良姻”四个字,不禁心下打一个突,呆呆的仍jiāo与父亲。贾政这方接了看过,仍旧折在封内,向夏守忠道:“娘娘的聆训,政已尽知,自当尊谕而行。”又命贾琏款待夏太监,自己进去复贾母的话。

  这里宝玉失魂落魄,一路低着头进了园子,也不回席上去,径自迷迷糊糊,歪歪斜斜,只沿着沁芳桥翠堤一带踅走。那边原本树多路歧,如今桃杏俱已开遍,正在花繁叶茂,红飞散乱之际,他见了,不免又发痴想:这些花木一年一度,虽然今儿谢了,明年照旧又开过,便不是今年的这些花,可知也还开在这个园内,这棵树上,也算轮回有命了;反是园中的这些人,一旦今儿去了,不知明年仍得回来不?便回来,也不知这个园子还是姓贾姓甄,还是栽桃栽李,这些人还得见面不见?如此想来,人竟不如花木,非但无根,兼且无情。去年喜鸾与四姐儿在园里顽时,那些人还笑自己痴心妄想,说“这些姐姐妹妹将来横竖都要嫁人的,那时却又如何呢”,自己原也细想过,真正无可奈何,不过聚一天是一天罢了,及至散时,也只得含悲忍泪、自开自释而已,其实无法可想,但能天可怜见,容自己与林妹妹得在这园里相守一辈子,年年chūn谢葬花,秋来听雨,也就于愿足矣。谁想今日忽赐了这“金玉良姻”,一生心事竟如冰化水,活着更有何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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