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作品精选_冯骥才【完结】(95)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当然,我很早就从画集上见过这件雕塑,这赤luǒ的男女在相拥而吻的一瞬 ,和谐优美又充满激情地融为一体。我把它当做一种完美爱情的象征。然而, 站在这雕塑面前,我却感到有一种私密的气氛笼罩着这两个纠缠着的男女,无 法克制的情爱使他们的肉体在燃烧。跟着,一切生命的欲望全都集中在他们的 嘴唇上来。这时我发现,他们的嘴唇并没有接触上,中间还有很小的一个空间 。我围着这雕塑转了两三圈,我感到这小空间中似有一种无形的气流。一种热 切和急促的气流。他们的嘴唇正在颤抖、发烫!我被这件作品所震撼。这不是冰 冷的大理石雕,而是两个活生生的热血沸腾的生命;这不是爱情的象征,而是 被情爱点燃的两个“具体的人”。他们是谁?这中间是不是潜藏着罗丹和他的情 人卡米尔·克洛岱尔的那个美丽又残酷的故事?

  从那时,我就很想去巴黎寻找答案了。

  在巴黎,《吻》就放在罗丹美术馆里。

  这座历史上叫做比隆别墅的美术馆曾是罗丹的故居。但它只是罗丹晚年的 住所。1908年经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推荐,罗丹才搬到这座典雅的豪宅中来。 克洛岱尔从没到这里来过,她早在这之前就与罗丹决裂了。比隆别墅对于克洛 岱尔和罗丹那场狂热又痛苦的恋爱全然不知。是啊,我在美术馆楼上楼下走来 走去,感觉它什么也不能告诉我。

  故而我看《吻》,竟不如在中国美术馆那样的震撼,为什么?我挺茫然。

  可是,静下心再看美术馆大大小小的原作,吸引我的仍然是表现男女情爱 的那些小像。有些小像是先前不曾见过的。罗丹怎么会有这么多这类题材的作 品?只要专注地观看每一件作品,就会觉得掀开了遮挡罗丹私人生活帷幕的一角 ,一种幽邃的、私密的、生命深层的气息便透露出来。于是,渐渐觉得与先前 从《吻》获取的那种感受又连接上了。

  这时,两只手出现在我面前。一只是男人的,一只是女人的。只有这两只 手,它们像是由一块石头里“冒”出来的。那男人的手横着伸过去,试探着, 又大胆地去触摸女人的手。这是罗丹的作品《情人的手》。这《情人的手》如 同《吻》那样——此刻身体的全部神经都跑到手上。手也在发抖和发烫。跟着 同样是生命的燃烧。

  但是对于爱情来说,“触”比“吻”的意义伟大得多。“触”是圣洁的身 体语言的第一个字,它要用无比的勇气来表达。这轻轻的一触依靠的却是内心 的千钧之力,它是一种伟大的起点和辉煌的诞生。于是,这《情人的手》比《 吻》更具惊心动魄的力量。

  谁能像罗丹如此敏锐地发现爱情中这最初的勾魂摄魄的一瞬?发现手的神圣 的意义?发现手是心灵的触角?心灵中一切最细微、最真实的感觉全在手上。

  罗丹说:“如果一个人失去触觉,那么他就等于死了。触觉,这是唯一不 可替代的感觉。”

  他从哪里获得这样的神示?仅仅听凭一种天赋吗?

  当然,这是迷人、性感和天才的克洛岱尔告诉他的。

  其实,在罗丹第一次见到克洛岱尔时,就爱上了她。这一半由于她那带着 野性的美、傲气十足的嘴,以及赤褐色头发下“绝代佳人”的前额和深蓝的眼 睛,另一半则由于她罕见的才气。而同时,克洛岱尔也主动地向这位比自己年 长二十四岁的男人敞开了自己纯净和贞洁的少女世界。这完全由于罗丹的天才 。男人的魅力就是才华。罗丹的一切天生都从属于雕塑——他炯炯的目光、敏 锐的感觉、深刻的思维,以及不可思议的手,全都为了雕塑,而且时时都闪耀 出他超人的灵性与非凡的创造力。虽然当时罗丹还没有太大的名气,但他的才 气已经咄咄bī人。于是,他们很快相互征服。正当盛年的罗丹与洋溢着青chūn气 息的克洛岱尔如同烈日狂风,一拥而入他们爱情的酷夏。同时,罗丹也开始了 他艺术创作的huáng金时代。

  而对于克洛岱尔来说,她所做的,是投身到一场要付出一生代价的残酷的 爱情游戏。因为,罗丹有他的长久的生活伴侣罗丝和儿子。但是已经跳进漩涡 而又陶醉其中的克洛岱尔,不可能回到岸边来重新选择。这样,他们只有躲开 众人的视线,在公开场合装作若无其事,然后寻找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一点 空间和时间,相互宣泄无法抑制的爱与无法克制的欲望。从学院街小理石仓库 ,到莺歌街的福里·纳布尔别墅,再到佩伊思园……在一个个工作室幽暗的角 落里、躺椅上、满是泥土的地上,在未完成的雕塑作品与零件中间,他们滚烫 的肉体疯狂地纠结一起。她用沾着大理石碎屑的嘴唇吻他,他用满是石膏粉的 手抚摸她——他们用极致的性爱快乐将爱情表达得无比丰盈与真实。虽然这长 达十余年的爱恋,一直是私密的,东躲西藏,或隐或显地受着被旁人察觉的威 胁,并不断地与不幸的罗丝发生冲突。她甚至从来没有在他身边过夜。但这反 而使他们的爱更加充满渴望,充满偷吃禁果的qiáng烈的快感,与压抑下爆发的欢 愉。

  手是心之具。在他们自己并不十分自觉的情况下,已经把这一切用“会说 话的手”捏进泥巴里,或用“有眼睛的锤子与凿子”有力地刻进石头中。

  无论是罗丹的《晨曦》,还是克洛岱尔的《罗丹像》,都是热恋者心中的 对方。《晨曦》中戴着睡帽的女子,明洁、纯静、高贵、朦胧,连皮肤的表面 不都是充满了罗丹的无限的柔情吗?而风格刚毅和锐利的《罗丹像》,不就是克 洛岱尔时时刻刻心中激dàng着的形象?

  在他们的作品中,各有一件“双人小像”,彼此十分相像,便是克洛岱尔 的《沙恭达罗》和罗丹的《永恒的偶像》。这两件作品都是一个男子跪在一个 女子面前。但认真一看,却分别是他们各自不同角度中的“自己与对方”。

  在克洛岱尔的《沙恭达罗》中,跪在女子面前的男子,双手紧紧拥抱着对 方,唯恐失去,仰起的脸充满爱怜。而此时此刻,女子的全部身心已与他融为 一体。这件作品很写实,就像他们情爱中的一幕。

  但在罗丹的《永恒的偶像》中,女子完全是另一种形象,她像一尊女神, 男子跪在她脚前,轻轻地吻她的胸膛,倾倒于她,崇拜她,神情虔诚至极。罗 丹所表现的则是克洛岱尔以及他们的爱情——在自己心中的至高无上的位置。

  一件作品是入世的、血肉的、激情的;一件作品是神圣的、净化的、纪念 碑式的。将这两件雕塑放在一起,就是从1885年至1898年最真实的罗丹与克洛 岱尔。

  可以说,这一开始,他们的爱情就进入了罗丹手中的泥土、石膏、大理石 ,并熔铸到了千古不变的铜里。

  罗丹用泥土描述他抚摸过的美丽的肉体,以石膏再现那些炽烈乃至发狂的 情感,用黝黑而发亮的铜张扬他勃发的雄性,并放纵石头去想象làng漫的情爱。 这些雕塑是他们爱情的记录,也是爱情的梦想。克洛岱尔的面容、表情、姿态 ,身体上的那种无与伦比的“法兰西民族线条”,时时出现在他的作品中。他 用手中的材料去复制她,体验她,怀念她,想象她,抚摸她。他用充满着她生 命感觉的手去再造她。她与他的人生搅拌在一起,也与他的艺术熔化在一起。 除去他明确地为她做了许多塑像,她还明明灭灭地出现在他广泛的雕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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