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作品精选_冯骥才【完结】(77)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他至走什么也没说。

  那天,我和妻子不知在寒风里站了多久。

  大风雪很快盖住他的脚印。一片白茫茫,好像他根本没来过。这却是他, 留给我的一块最充实的空白……

  第37章 老夫老妻

  为我们唱一支暮年的歌儿吧!

  他俩又吵架了。年近七十的老夫老妻,相依为命地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 也吵吵打打地一起度过了四十多年。一辈子里,大大小小的架,谁也记不得打 了多少次。但是不管打得如何热闹,最多不过两个小时就能恢复和好,好得像 从没吵过架一样。他俩仿佛两杯水倒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吵架就像在这水 面上划道儿,无论划得多深,转眼连条痕迹也不会留下。

  可是今天的架打得空前厉害,起因却很平常——就像大多数夫妻日常吵架 那样,往往是从不值一提的小事上开始的——不过是老婆儿把晚饭烧好了,老 头儿还趴在桌上通烟嘴,弄得纸块呀,碎布条呀,沾着烟油子的纸捻子呀,满 桌子都是。老婆儿催他收拾桌子,老头儿偏偏不肯动,老婆儿便像一般老太太 们那样叨叨起来。老婆儿们的唠唠叨叨是通向老头儿们肝脏里的导火线,不一 会儿就把老头儿的肝火引着了。两人互相顶嘴,翻起对方多年来一系列过失的 老账,话愈说愈狠。老婆儿气得上来一把夺去烟嘴塞在自己的衣兜里,惹得老 头儿一怒之下,把烟盒扔在地上,还嫌不解气,手一撩,又将烟灰缸子打落地 上。老婆儿则更不肯罢休,用那嘶哑、gān巴巴的声音说:

  “你摔呀!把茶壶也摔了才算有本事呢!”

  老头儿听了,竟像海豚那样从座椅上直蹿起来,还真的抓起桌上沏满热茶 的大瓷壶,用力“叭”地摔在地上,老婆儿吓得一声尖叫,看着满地碎瓷片和 溅在四处的水渍,直气得她那因年老而松垂下来的两颊的肉猛烈抖颤起来,冲 着老头儿大叫:

  “离婚!马上离婚!”

  这是他俩还都年轻时,每次吵架吵到高cháo,她必喊出来的一句话。这句话 头几次曾把对方的火气压下去,后来由于总不兑现便失效了;但她还是这么喊 ,不知是一时为了表示自己盛怒已极,还是迷信这句话最具有威胁性。六十岁 以后她就不知不觉地不再喊这句话了。今天又喊出来,可见她已到了怒不可遏 的地步。

  同样的怒火也在老头儿的心里撞着,就像被斗牛士手中的红布刺激得发狂 的牛,在看池里胡闯乱撞。只见他嘴里一边像火车喷气那样不断发出呼呼的声 音,一边急速而无目的地在屋子中间转着圈。转了两圈,站住,转过身又反方 向地转了两圈,然后冲到门口,猛拉开门跑出去,还使劲啪的一声带上门。好 似从此一去就再不回来。

  老婆儿火气未消,站在原处,面对空空的屋子,还在不住地出声骂他。骂 了一阵子,她累了,歪在chuáng上,一种伤心和委屈爬上心头。她想,要不是自己 年轻时候得了肠结核那场病,她会有孩子的。有了孩子,她可以同孩子住去, 何必跟这愈老愈执拗、愈急躁、愈混账的老东西生气?可是现在只得整天和他在 一起,待见他,给他做饭,连饭碗、茶水、烟缸都要送到他跟前,还得看着他 对自己耍脾气……她想得心里酸不溜秋,几滴老泪从布满一圈细皱的眼眶里溢 出来。

  过了很长时间,墙上的挂钟当当响起来,已经八点钟了。他们这场架正好 打过了两个小时。不知为什么,他们每次打架过后两小时,心情就非常准时地 发生变化,好像大自然的节气一进“七九”,封冻河面的冰片就要化开那样。 刚刚掀起大波大澜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变成浅浅的水纹一般。她耳边又响起 刚才打架时自己朝老头儿喊的话:“离婚!马上离婚!”她忽然觉得这话又荒唐 又可笑。哪有快七十的老夫老妻还打离婚的?她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这 一笑,她心里一点皱褶也没了;连一点点怒意、埋怨和委屈的心情也都没了。 她开始感到屋里空dàngdàng的,还有一种如同激战过后的战地那样出奇的安静,静 得叫人别扭、空虚、没着没落的。于是,悔意便悄悄浸进她的心中。她想,俩 人一辈子什么危险急难的事都经受过来了,像刚才那么点儿小事还值得吵闹吗? ——她每次吵过架冷静下来时都要想到这句话。可是……老头儿总该回来了; 他们以前吵架,他也跑出去过,但总是一个小时左右就悄悄回来了。但现在已 经两个小时仍没回来。他又没吃晚饭,会跑到哪儿去呢?外边正下大雪,老头儿 没戴帽子、没围围巾就跑了,外边地又滑,瞧他临出门时气冲冲的样子,别不 留神滑倒摔坏吧?想到这儿,她竟在屋里呆不住了,用手背揉揉泪水gān后皱巴巴 的眼皮,起身穿上外衣,从门后的挂衣钩儿上摘下老头儿的围巾、棉帽,走出 房子去了。

  雪下得正紧,积雪没过脚面。她左右看看,便向东边走去。因为每天早上 他俩散步就先向东走,绕一圈儿,再从西边慢慢走回家。

  夜色并不太暗,雪是夜的对比色,好像有人用一支大笔蘸足了白颜色把所 有树枝都复勾一遍,使婆娑的树影在夜幕上白绒绒、远远近近、重重叠叠地显 现出来。雪还使路面变厚了,变软了,变美了;在路灯的辉映下,繁密的大片 大片的雪花纷纷而落,晶晶莹莹地闪着光,悄无声息地加浓它对世间万物的渲 染。它还有种cháo湿而又清冽的气息,有种踏上去清晰悦耳的咯吱咯吱声;特别 是当湿雪蹭过脸颊时,别有一种又痒、又凉、又舒服的感觉。于是这普普通通 、早已看惯了的世界,顷刻变得雄浑、静穆、高洁,充满活鲜鲜的生气了。

  她一看这雪景,突然想到她和老头儿的一件遥远的往事。

  五十年前,她和他都是不到二十岁的欢蹦乱跳的青年,在同一个大学读书 。老头儿那时可是个有魅力、jīng力又充沛的小伙子,喜欢打排球、唱歌、演戏 ,在学生中属于“新派”,思想很激进。她不知是因为喜欢他、接近他,自己 的思想也变得激进起来,还是由于他俩的思想常常发生共鸣才接近他、喜欢他 的。他们在一个学生剧团。她的舞跳得十分出众。每次排戏回家晚些,他都顺 路送她回家。他俩一向说得来,渐渐却感到在大庭广众中间有说有笑,在两人 回家的路上反而没话可说了。两人默默地走,路显得分外长,只有脚步声,那 是一种甜蜜的尴尬呀!

  她记得那天也是下着大雪,两人踩着雪走,也是晚上八点来钟,她从多少 天对他的种种感觉中,已经又担心又期待地预感到他这天要表示些什么了。在 沿着河边的那段宁静的路上,他突然仿佛抑制不住地把她拉到怀里去。她猛地 推开他,气得大把大把抓起地上的雪朝他扔去。他呢?竟然像傻子一样一动不动 ,任她用雪打在身上,直打得他浑身上下像一个雪人。她打着打着,忽然停住 了,呆呆看了他片刻,忽然扑向他身上。她感到,他有种火烫般的激情透过身 上厚厚的雪传到她身上。他们的恋爱就这样开始了。——从一场奇特的战斗开 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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