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作品精选_冯骥才【完结】(76)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哦——好!”我和妻子真是异口同声,同时说出这个“好”字。

  我点支烟给他。跟着我们就忙开了——

  家里只有晚饭剩下的两个馍馍和一点白菜丝儿,赶紧热好端上来。妻子从 chuáng下的纸盒里翻出那个久存而没舍得吃掉的一听沙丁鱼罐头,打开放在桌上。 我拉开所有抽屉柜门,恨不得找出山珍海味来,但被抄过的家像战后一样艰难! 经过一番紧张的搜索,只找到一个松花蛋,一点木耳的碎屑,一束发huáng并变脆 的粉丝,再有便是从一个瓶底“磕”下来的几颗黏糊糊的小虾gān了。这却得到 妻子很少给予的表扬,她眉开眼笑地朝着我:“你真行,这能做一碗汤!”随后 她像忽然想到一件宝贝似的对我说:

  “你拿双gān净筷子夹点泡菜来。上边是新添上的,还生。坛底儿有不少呢! ”

  待我把冒着酸味和凉气的泡菜端上来时,桌上总算有汤有菜,有凉有热了 。

  “凑合吃吧!太晚了,没处买去了。”我对老朋友说。

  “汤里再有一个jī蛋就好了。”妻子含着歉意说。

  他已经脱去棉外衣,一件不蓝不灰、领口磨毛、袖口耷拉线穗儿的破绒衣 ,紧紧裹着他结实的身子,被屋里的热气暖和过来的脸微微泛出好看的血色。

  他把烟掐灭,搓着粗糙的大手。眼瞪着这凑合起来的五颜六色的饭菜,真 诚地露出惊喜,甚至有点陶醉的神情:“这,这简直是一桌宴席呀!”然后咽一 口口水,说,“不客气了!”就急不可待地抓起碗筷,láng吞虎咽起来。他像饿了 许多天,东西到嘴里来不及尝一尝、嚼一嚼,就吞下去。却一个劲儿、无限满 足、呜噜呜噜地说:“好极了,真是好极了,真香!”

  这仅仅是最普通、最简单,以至有点寒酸的家常饭呀,看来他已经许久没 吃到这温暖的人间饭食了。

  女人最敏感。妻子问他:

  “你刚刚给放出来,还没回家吧!”

  我抢过话说:“听说你爱人曾经……”我急着要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出来 。

  他听了,脸一偏,目光灼灼直对我。我的话立即给他这奇怪却异常冷峻的 目光止住了,嘴巴半张着。怎么?我不明白。

  妻子给我一个眼色,同时把话岔开:

  “年前,我在百货大楼前还看见嫂子呢!”

  谁知老朋友听了,毫无所动。他带着苦笑和凄情摇了摇头,声调降到最低 :

  “不,你不会看见她了……”

  怎么?他爱人死了,还是同他离婚而远走高飞了?反正他的家庭已经破碎, 剩下孤单单的自己,那么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一时,我和妻子不知该说什么,茫然无措地望着他,仿佛等待他把自己那 非同寻常的遭遇说出来。

  他该说了!若在以前,他早就说了——

  我等待着……然而,当他的目光一碰到冒着热气儿的饭呀菜呀,忽然又把 厚厚的大手一摆,好像把聚拢在面上的愁云拨开,脸颊和眸子顿时变得清亮, 声调也升高起来:

  “哎,有酒吗?来一杯!”

  “酒?”我和妻子好像都没反应过来。

  “对!酒!这么好的菜哪能没酒?”他说,脸上露出一种并非自然的笑容。但 这笑容分明克制住刚才那浸透着痛楚的愁容了。

  “噢……有,不过只有做菜用的绍兴酒。”妻子说,“咱北方人可喝不惯 这种酒。”

  “管它呢!是酒就行!来,喝!”他说,话里有种大口痛饮、一醉方休的渴望 。

  “那好。”妻子拿来酒,“要不要温一下?”

  “不不,这就蛮好!”他说着伸手就拿酒。

  还是妻子给他斟满。他端起酒叫道:

  “为什么叫我独饮?快两年没见了,还能活着坐在一起,多不易!来来来, 一起来!”

  真应该喝一杯!我和妻子有点激动,各自斟了一杯。当这漾着金色液体的酒 杯一拿起来,我感觉,我们三人心中都涌起一种患难中老友相逢热烘烘、说不 出是甜是苦的情感。碰杯前的刹那,我止不住说:

  “祝你什么呢?一切都还不知道……”

  他这张宽大的脸“腾”地变红,忽闪闪的眸子像在燃烧,看来他要依从自 己的性格,倾吐真情了。然而当他看到我这被洗劫过而异常清贫的小屋,四壁 凄凉,他把厚厚的嘴唇闭上,只见他喉结一动一动,好像在把将要冲出喉咙的 东西qiáng咽下去。他摆了摆手,用一种在他的个性中少见的深沉的柔情,瞅了瞅 我和妻子,声音竟然那么多愁善感:

  “不说那些,好吧!今儿,这里,我,你们,这一切就足够了。还有什么比 这一切更好?就为眼前这一切gān杯吧!”

  一下子,我理解了他此时的心情。我妻子——女人总是更能体会别人的心 ——默默朝他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把酒朝他举过去,好像两颗心,“当”的碰响了他那qiáng烈抖动的杯子 。

  我们各饮一大口。

  酒不是水,它不能把心中燃起的情感熄灭,相反会加倍地激起来。

  瞧他——抓起身边的帽子戴上又扔下,忙乱的手把外边的绒衣直到里边衬 衫的扣子全解开了。他的眉毛不安地跳动着,目光忽而侧视凝思,忽而咄咄bī 人地直对着我;心中的苦楚给这辛辣的液体一激,仿佛再也遏止不住而要急雨 般倾泻出来……

  我和妻子赶忙劝他吃菜、饮酒,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要他张开嘴,不等 他说,就忙抓起酒杯堵上去。

  我们又像在水里拦截一条来回奔跑的鱼,手忙脚乱,却又做得不约而同。

  他,忽然用心地瞧我们一眼。这一眼肯定对我们的意图心领神会了。他便 安静下来,表情变得松弛平和,只是吃呀、饮呀,连连重复一个“好”字…… 随后就乐陶陶地摇头晃脑。我知道他的酒量,他没醉,而是尽享着阔别已久的 人间气息,尽享着洋溢在我们中间纤尘皆无的透明的挚诚……不用说,我们从 生活的虚伪和冷酷的荆棘中穿过,当然懂得什么是最宝贵的。生活是不会亏待 人的。它往往在苦涩难当的时候,叫你尝到最甜的蜜。这时,我们已经互相理 解,完全默契了。我给他点上烟。抽着烟,我们相对不语,只是默然微笑着。 隔着徐徐的发蓝的烟雾,对方可亲的笑容或隐或现。是啊,现在似乎只有微笑 才能保住这甜蜜的情景。由于这微笑是给予对方的,才放进去那么多关切、痛 惜、抚慰和鼓励,才笑得这么倾心、这么充实、这么痴醉,一直微笑得眼眦里 颤动着发涩的泪水来。

  如果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是有限的,我们今天的相见就应该到此为止。恰恰 这时,老朋友拿起帽子扣在头上,起身告辞了。啊,我们可是真正懂得怎样爱 惜生活了!

  外边依旧大风大雪,冰天冻地。

  在冷风呼啸的大门口分手的一瞬,他见我嘴唇一动,忙伸手打个手势止住 我。我朝他点头,也算做告别吧!他便带着一种真正的满足,拉高衣领,穿过冰 风冷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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