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作品精选_冯骥才【完结】(71)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几年过去,至今矮男人还是单身鳏居,只在周日,从外边把孩子接回来, 与他为伴。大楼里的人们看着他矮墩墩而孤寂的身影,想到他十多年来的一桩 桩事,渐渐好像悟到他坚持这种独身生活的缘故……逢到下雨天气,矮男人打 伞去上班时,可能由于习惯,仍旧半举着伞。这时,人们有种奇妙的感觉,觉 得那伞下好像有长长一大块空间,空空的,世界上任什么东西也填补不上。

  抬头老婆低头汉

  一

  这世上的事说复杂就复杂,说简单就简单。要说复杂,有一堆现成的辞儿 摆在这儿,比方千形万态、千奇百怪、千头万绪、千变万化等等等等,它们还 互不相gān地混成一团,复不复杂?要说简单——那得听咱老祖宗的。咱老祖宗真 够能耐,总共不过拿出两个字,就把世上的事掰扯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两 字是:yīn阳。

  老祖宗说,日为阳,月为yīn,天为阳,地为yīn,火为阳,水为yīn,男为阳 ,女为yīn,对不对?大白天,日头使足力气晒着,热热乎乎,阳气十足,正好捋 起袖子gān活;深夜里,月光没有什么劲儿,又凉又冷,yīn气袭人,只能盖上被 子睡觉。日,自然是阳;月,自然是yīn。至于天与地、水与火、男与女,更是 yīn阳分明,各有各的特性。何谓特性?阳者刚,yīn者柔。然而单是阳,太刚太硬 不行;单是yīn,太柔太弱也不行。yīn阳就得搭配一起,还要各尽其能,各司其 职。比方男女结为夫妻,向例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养家,女人持家;男 人搬重,女人弄轻……每每有陌生人敲门,一准儿是男人起身迎上去开门问话 ,哪有把老婆推在前头的?男人的天职就是保护女人,不能反过来。无论古今中 外全是这样,这叫做天经地义。

  可是,世上的事也有各路的、另类的、yīn阳颠倒的、女为阳男为yīn的,北 方人对这种夫妻有个十分形象的俗称,叫做抬头老婆低头汉。

  二

  这对夫妻家住在平安街八号一楼那里外间房。两人同岁,都是四十五。

  先说抬头老婆。姓于,在街道办的一家袜子厂当办公室主任。但从来没人 叫她于主任,不论袜子厂上上下下还是家门口的邻居都喊她于姐。这么叫惯了 ,叫久了,连管界的户籍警也说不出她的名字来。

  于姐jīng明qiánggān。鼓鼓一对球眼,像总开着的一对小灯亮闪闪。她身上的一 切都和这jīng明外露的眼睛相配。四十开外的人,没一根白发,满头又黑又亮齐 刷刷。嘴唇薄,话说得gān脆利索;手瘦硬,gān活正得用;两条直腿走路快,骑 车也快,上下车骗腿时动作像个骑兵。别小看了这个连初中也没毕业的女人家 ,论gān活她才是袜子厂的一把好手。凭着她勤快能gān,办法多,又不惜力气, 硬叫这小厂子一百来号人有吃有喝有钱看病一直挨到今天。

  再说低头汉,姓龚。他可不如他老婆,不单名字——连他的“姓”也没人 知道。所有熟人,包括他老婆都叫他老闷儿。

  他人闷,模样也闷,好像在罐里盒里箱子里焐久了,抽抽巴巴,乌里乌涂 。黑脸的人本来就看不清楚,一双小眼再藏在反光的镜片后边,很难看出他的 心思。他从不张嘴大笑,不知他的嘴是大是小。虽然没听说他有什么病,但身 子软绵绵,站直了也是歪的。多少年来,他一直像个小学生那样斜挎着一个长 背带黑色的人造革公文包上下班。他在大沽路那边的百货公司做会计。有人说 他这样挎包是因为包里边装的全是账本,提在手里不保险,会丢,会被抢,套 在身上才牢靠。他走路很慢,不会骑车,每天走路要用很多时间,他为什么不 学骑车呢?不爱说话的人的道理是无法知道的。

  他的脚步极轻,没有声音。这脚步就像他本人,从不打扰别人,碰上街坊 最多抿嘴一笑,不像他老婆兴冲冲的步伐像咚咚敲鼓。老婆喜欢和人搭讪,喜 欢主动说话,不在乎对方是不是生人,也不在乎别人什么想法,求人帮忙时也 一样,就像工厂派活时,一下子就jiāo到人家手里。可是老闷儿不行,逢到必须 开口求人帮忙时,嘴上就像贴了胶带。于是家里所有要和外边打jiāo道的事就全 落在他老婆身上。

  老婆在门外边,他在门后边;老婆与人谈判,他站在一边旁观,也决不插 嘴。可户主是他老闷儿呀。

  其实不只是家外边的事,家里边的事也都摊在他老婆身上。

  老婆急性子,老闷儿慢性子;性急的人遇事主动抢着gān。老婆能gān,他不 会gān;能gān的人遇事不放心jiāo给别人gān。这就是为什么世上的事总是往急性子 和能gān的人身上跑的缘故。

  久而久之,这个家庭形成的分工别有风趣。老婆做饭,老闷儿洗碗;老婆 登梯爬高换灯泡换保险丝,老闷儿扶梯子;老婆搬蜂窝煤,老闷儿扫煤渣,老 婆还总嫌他扫不gān净一把将扫帚夺过去重扫。这个家里给老闷儿只留下一件正 事,就是给不识数的儿子补习数学。所以,老婆常常会对人说,我在家是两个 人的“妈”。在这个老婆万能的家庭里,老闷儿常常找不到自己。从属者的位 置是可悲的。这是不是老闷儿总那么闷闷不乐的根由?

  于是平安街上的人家,常常可以看到这对抬头老婆低头汉几近滑稽的形象 ——

  于姐习惯地仰着脸儿、挺着胸脯走在前边,一个在家里威风惯了的女子会 不知不觉地男性化。她闪闪发光的眼睛左顾右盼,与熟人热情和大声地打招呼 。老闷儿则像一个灰色的影子不声不响紧紧跟在后边。老婆不时回过头来叫一 声:“你怎么也不帮我提提这篮子,多重!”

  这一瞬,老闷儿恨不得有个地沟眼没盖盖儿,自己一下掉进去。

  改变这种局面是一天夜里。老婆突然大喊大叫把老闷儿惊醒。老闷儿使劲 睁开睡眼才明白,一只大蝙蝠钻进屋来,受惊蝙蝠找不到逃路便在屋里像轰炸 机那样呼呼乱飞,飞不好就会撞在头上。

  老婆胆子虽大,但她怕一切活物。从狗、猫、老鼠到壁虎、蟑螂、屎壳郎 全怕。更怕这种吱吱尖叫、乱飞乱撞的蝙蝠。儿子叫道:“老师说,叫蝙蝠咬 着就得狂犬症!”吓得老婆用被子蒙头,一手拉着儿子,光脚跳下chuáng,拉开门夺 路跑到外屋。动作慢半拍的老闷儿跟在后边也要逃出去。被老婆使劲一推,随 手把门拉上,将老闷儿关在里边。只听老婆在外屋叫着:“该死,你一个大男 人也怕蝙蝠,不打死它你别出来!”

  老闷儿正趴在地上打哆嗦,老婆的话像根针戳在他的脊梁骨上。他忽然浑 身发热,脸颊发烧,扭身抓过立在门后的长杆扫帚,一声喊打,便大战起蝙蝠 来。他一边挥舞扫帚,一边呀呀呀地喊着。这叫喊其实是一种恐惧,也为了驱 赶心中的恐惧。

  然而,于姐在门外看呆了。她隔着门上的花玻璃看见丈夫抡动扫帚的身影 ,动作虽然有些僵硬,但从未有过如此的英勇。伴随着丈夫的英姿,那一闪一 闪的东西就是发狂的蝙蝠的影子。只听几声哗哗啦啦瓷器碎裂的声音,跟着像 是什么重东西摔在地上,随即没了声音。于姐怕老闷儿出什么事,正疑惑着, 突然屋里爆发一阵大叫:“我打死它啦,我胜啦,我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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