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作品精选_冯骥才【完结】(70)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好啊!你不敢回答,我替你说吧!你是不是图这家伙有钱,才嫁给他的?没 钱,谁要这么个矮子!”裁缝老婆大声说。声调中有几分得意,似乎她才是最知 道这高女人根底的。

  高女人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她好像忽然明白了裁缝老婆的一切,眼里闪 出一股傲岸、嘲讽、倔犟的光芒。

  “好,好,你不服气!这家伙现在完蛋了,看你还靠得上不!你心里是怎么 回事,我知道!”裁缝老婆一拍胸脯,手一挥,还有几个婆娘在旁边助威,她真 是得意到极点。

  研究所的人听得稀里糊涂。这种弄不明白的事,就索性糊涂下去更好。别 看这些婆娘们离题千里地胡来,反而使会场一下子热闹起来。没有这种气氛, 批判会怎好收场?于是研究所的人也不阻拦,任使婆娘们上阵发威。只听这些婆 娘们叫着:

  “他总共给你多少钱?他给你买过什么好东西?说!”

  “你一月二百块钱不嫌够,还想出国,美的你!”

  “邓拓是不是你们的后台?”

  “有一天你往北京打电话,给谁打的,是不是给‘三家村’打的?”

  会开得成功与否,全看气氛如何。研究所主持批判会的人,看准时机,趁 会场热闹,带领人们高声呼喊了一连串口号,然后赶紧收场散会。跟着,研究 所的人又在高女人家搜查一遍,撬开地板,掀掉墙皮,一无所获,最后押着矮 男人走了,只留下高女人。

  高女人一直呆在屋里,入夜时竟然独自出去了。她没想到,大楼门房的裁 缝家虽然闭了灯,裁缝老婆却一直守在窗口盯着她的动静。见她出去,就紧紧 尾随在后边,出了院门,向西走了两个路口,只见高女人穿过街在一家门前停 住,轻轻敲几下门板。裁缝老婆躲在街这面的电线杆后面,屏住气,瞪大眼, 好像等着捕捉出dòng的兔儿。她要捉人,自己反而比要捉的人更紧张。

  吱呀一声,那门开了。一位老婆婆送出个小孩。只听那老婆婆说:

  “完事了?”

  没听见高女人说什么。

  又是老婆婆的声音:

  “孩子吃饱了,已经睡了一觉。快回去吧!”

  裁缝老婆忽然想起,这老婆婆家原是高女人的托儿户,满心的兴致陡然消 失。这时高女人转过身,领着孩子往回走,一路无话,只有娘儿俩的脚步声。 裁缝老婆躲在电线杆后面没敢动,待她们走出一段距离,才独自怏怏地回家了 。

  第二天一早,高女人领着孩子走出大楼时眼圈明显地发红,大楼里没人敢 和她说话,却都看见了她红肿的眼皮。特别是昨晚参加过批斗会的人们,心里 微微有种异样的、亏心似的感觉,扭过脸,躲开她的目光。

  四

  矮男人自批判会那天被押走后,一直没放回来。此后据消息灵通的裁缝老 婆说,矮男人又出了什么现行问题,进了监狱。高女人成了在押囚犯的老婆, 落到了生活的最底层,自然不配住在团结大楼内那种宽敞的房间,被qiáng迫和裁 缝老婆家调换了住房。她搬到离楼十几米远孤零零的小屋去住。这倒也不错, 省得经常和楼里的住户打头碰面,互相不敢答理,都挺尴尬。但整座楼的人们 都能透过窗子,看见那孤单的小屋和她孤单单的身影。不知她把孩子送到哪里 去了,只是偶尔才接回家住几天。她默默过着寂寞又沉重的日子,三十多岁的 人,从容貌看上去很难说她还年轻。裁缝老婆下了断语:

  “我看这娘儿们最多再等上一年。那矮子再不出来,她就得改嫁。要是我 啊——现在就离婚改嫁,等那矮子gān嘛,就是放出来,人不是人,钱也没了!”

  第33章 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2)

  过了一年,矮男人还是没放出来,高女人依旧不声不响地生活,上班下班 ,走进走出,点着炉子,就提一个挺大的huáng色的破草篮去买菜。一年三百六十 五天,天天如此……但有一天,矮男人重新出现了。这是秋后时节,他穿得单 薄,剃了短平头,人大变了样子,浑身好似小了一圈儿,皮肤也褪去了光泽和 血色。他回来径直奔楼里自家的门,却被新户主、老实巴jiāo的裁缝送到门房前 。高女人蹲在门口劈木柴,一听到他的招呼,刷地站起身,直怔怔看着他。两 年未见的夫妻,都给对方的明显变化惊呆了。一个枯槁,一个憔悴;一个显得 更高,一个显得更矮。两人互相看了一忽儿,赶紧掉过头去,高女人扭身跑进 屋去,半天没出来,他便蹲在地上拾起斧头劈木柴,直把两大筐木块都劈成细 木条。仿佛他俩再面对片刻就要爆发出什么qiáng烈而受不了的事情来。此后,他 俩又是形影不离地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回家,一切如旧。大楼里的人们从他俩 身上找不出任何异样,兴趣也就渐渐减少。无论有没有他俩,都与别人无关。

  一天早上,高女人出了什么事。只见矮男人惊慌失措从家里跑出去。不一 会儿,来了一辆救护车把高女人拉走。一连好些天,那门房总是没人,夜间也 黑着灯。二十多天后,矮男人和一个陌生人抬一副担架回来,高女人躺在担架 上,走进小门房。从此高女人便再没有出屋。矮男人照例上班,傍晚回来总是 急急忙忙生上炉子,就提着草篮去买菜。这草篮就是一两年前高女人天天使用 的那个,如今提在他手里便显得太大,底儿快蹭地了。

  转年天气回暖时,高女人出屋了。她久久没见阳光的脸,白得像刷了一层 粉那样难看。刚刚立起的身子左倒右歪。她右手拄一根竹棍,左胳膊弯在胸前 ,左腿僵直,迈步困难,一看即知,她的病是脑血栓。从这天起,矮男人每天 清早和傍晚都搀扶着高女人在当院遛两圈。他俩走得艰难缓慢。矮男人两只手 用力端着老婆打弯的胳膊。他太矮了,抬她的手臂时,必须向上耸起自己的双 肩。他很吃力,但他却掬出笑容,为了给妻子以鼓励。高女人抬不起左脚,他 就用一根麻绳,套在高女人的左脚上,绳子的另一端拿在手里。高女人每要抬 起左脚,他就使劲向上一提绳子。这情景奇异,可怜,又颇为壮观,使团结大 楼的人们看了,不由得受到感动。这些人再与他俩打头碰面时,情不自禁地向 他俩主动而友善地点头了……

  五

  高女人没有更多的福气在矮小而挚爱她的丈夫身边久留。死神和生活一样 无情。生活打垮了她,死神拖走了她。现在只留下矮男人了。

  偏偏在高女人离去后,幸运才重新来吻矮男人的脑门。他被落实了政策, 抄走的东西发还给他了,扣掉的工资补发给他了。只剩下被裁缝老婆占去的房 子还没调换回来。团结大楼里又有人眼盯着他,等着瞧他生活中的新闻。据说 研究所不少人都来帮助他续弦,他都谢绝了。裁缝老婆说:

  “他想要什么样的,我知道。你们瞧我的!”

  裁缝老婆度过了她的极盛时代,如今变得谦和多了。权力从身上摘去,笑 容就得挂在脸上。她怀里揣了一张漂亮又年轻的女人照片,去到门房找矮男人 。照片上这女人是她的亲侄女。

  她坐在矮男人家里,一边四下打量屋里的家具物件,一边向这矮小的阔佬 提亲。她笑容满面,正说得来劲,忽然发现矮男人一声不吭,脸色铁青,在他 背后挂着当年与高女人的结婚照片,裁缝老婆没敢掏出侄女的照片,就自动告 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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