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作品精选_冯骥才【完结】(40)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这日,她抱着莲心在廊子上晒太阳,佟忍安站在门口揪鼻子毛,一使劲, 一扭脸,远远一眼就盯上香莲的脚。佟忍安何等眼力,立时看出她的脚大变模 样,神气全出来了。佟忍安走过来只说一句:“后晌,你来我屋一趟。”转身 便走了。

  她打进了佟家门,头次进公公屋,也很少见别人进去过。这屋子一明两暗 ,满屋书画古董,一股子cháo味儿、书味儿、樟木味儿、陈茶味儿、霉味儿,浓 得噎人。她进来就想出去换口气。忽见佟忍安的眼正落在她脚上。这目光赛只 手,一把紧紧抓住她脚,动不得。佟忍安忽问:

  “谁帮你捯饬这脚?”

  “我自己。”

  “不对,是潘妈。”佟忍安说。

  “没有。我自己。”香莲不知佟忍安的意思,怕牵扯潘妈,咬住这句话说 。

  “你要有这能耐,上次赛脚也败不下来……”佟忍安眼瞧别处,不知琢磨 嘛,自个儿对自个儿说,“唉!这老婆子!再收拾好这双脚,更没你的份儿啦… …”他起身走进东边内室,招手叫香莲跟进去。

  第19章 三寸金莲(7)

  香莲心怕起来。不知公公是不是要玩她脚。反过来又想,反正这双脚,谁 玩儿不是玩儿,祸福难猜,祸福一样,进去再说。

  屋里更是堆满书柜古玩儿,打地上到屋顶。纸窗帘也不卷,好暗。香莲的 心嘣嘣跳,只见佟忍安手指着柜子叫她看。柜子上端端正正放一个宋瓷白釉小 碟儿,碟上反扣着一个小白碗儿。佟忍安叫香莲翻开碗看。香莲不知公公耍嘛 戏法,心里揪得紧紧,上手一翻拿开碗!咦呀!小白碟上放着一对小小红缎鞋, 通素无花,深暗又鲜,陈旧的紫檀木头底子,弯得赛小红làng头,又分明静静停 在白碟上。鞋头吐出一个古铜小钩,向上卷半个小圆,说不出的清秀古雅jīng整 沉静大方庄重超逸幽闲。活活的,又赛件古董。无论嘛花哨的鞋都会给这股沉 静古雅之气压下去。

  “哪朝哪代的古董?”香莲问。

  “哪来的古董,是你婆婆活着时候穿的。”

  “这样好看的小鞋,怕天下没第二双!”香莲惊讶瞪圆一双秀眼说。

  “我原也以为这样,谁知天不绝此物,又生出你这双脚来,会比你婆婆还 qiáng!”佟忍安脸上刷刷冒光。

  “我的?”香莲低头看自己的小脚,疑惑地说。

  “现在还不成。你这脚光有模样!”

  “还少嘛?”

  “没神不成。”

  “学得来吗?”

  “只怕你不肯。”

  “公公,成全我!”香莲“扑通”跪下来。

  谁料佟忍安“扑通”竟朝她跪下来,声儿打颤地说:“倒是你成全我!”他 比她还兴奋。

  她不知佟忍安怎么和潘妈一样,到底为嘛都指望她这双脚,只当公公想玩 儿。香莲有自己一盘算盘珠儿,通身一热,站起来把脚伸给他。佟忍安抱着香 莲小脚说:“我不急,先成就你这双脚再说。”他问她,“你认得几个字儿?”

  “蹦蹦跳跳,念得了《红楼梦》。”

  “那好!”佟忍安立时起来拿几套书给她,“反反复复看了,等你心领神会 ,我再给你开个赛脚会,保你拿第一!”

  香莲这会儿才觉得一脚把佟家大门踢开。她把书抱回屋,急急渴渴打开, 是三种。一是《缠足图说》,带画的;一是李渔写的《香艳丛谈》,也带画带 小人;还有薄薄一小本,是《方氏五种》,全是字。打粗往细看上几遍才懂得 ,小脚里头比这世界还大。潘妈那些玩意儿,还是皮毛,这才摸到神骨。打比 方,奶奶给她是囫囵一个大肉桃,潘妈给她剥出核儿来,佟忍安敲开核儿,原 来里边还藏着核仁。核仁还有一百零八种吃法,这叫做:

  能人背后有仙人,

  仙人背后有神人。

  七回天津卫四绝

  今儿,爷几个凑一堆儿,要论论天津卫的怪事奇人,找出四件顶绝的,凑 成“津门四绝”。这几位事先说定,四件里头,件件都得有事,还得有人,还 非得大伙儿全点头才能算数。更要紧的是这事这人拿出去必能一震。叫外地人 听了张口瞪眼,苍蝇飞进嘴里也不觉得才行。这样说来论去,只凑出三件。

  头件叫做恶人恶事。

  这是说,城内白衣庵一带,有个卖铁器的,大号王五,人恶,打人当玩儿 ,周围的小混星子们都敬他,送他个外号叫小尊,连起来就叫小尊王五。前几 年,天津卫的混星子们总闹事,京城就派一位厉害的人来当知县,压压混星子 ,这人姓李,都说是李中堂的侄子。上任前,有人对他说天津卫的混星子都是 拿脑袋别在裤带上的,惹不得,趁早甭去。姓李的笑笑,摇摇头,并不在意。 他后戳硬,怕谁?上任这天贴出告示,要全城混星子登记,凡打过架即使不是混 星子也登记,该登记不登记的抓来就押,还嘱咐县里滕大班头多预备些绳子锁 头。这滕大班头,人黑个大,满脸凶相,出名的恶人,混星子们向来跟他井水 不犯河水,今儿他公务在身,话就该另说。小尊王五听到了,把一群小混星子 召到他家,一抬下巴问道:“天津卫除我,还谁恶?”小混星子当下都憷李知县 和滕大班头,就说出这二人。小尊王五听罢没言语,打眉心到额顶一条青筋鼓 起来,腾腾直跳,转天一早操起把菜刀来到滕大班头家,举拳头“哐哐”砸门 。滕大班头正吃早饭,嚼着半根果子出来,开门见是小尊王五,认得,便问: “你gān嘛?”小尊王五扬起菜刀,刀刃却朝自己,“咔嚓”一下把自己脑袋砍一 道大口子,鲜血冒出来。小尊王五说:“你拿刀砍了我,咱俩去见官。”滕大 班头一怔,跟着就明白,这是找他“比恶”来的。照天津卫规矩,假若这时候 滕大班头说:“谁砍你了?”那就是怕,认栽,那哪行!滕大班头脸上肉一横说 :“对,我高兴砍你小子,见官就见官!”小尊王五瞅他一眼,心想这班头够恶 !两人进了县衙门,李知县升堂问案,小尊王五跪下来就说:“小人姓王名五, 城里卖香gān的,您这班头吃我一年香gān不给钱,今早找他要,他二话没说,打 屋里拿出菜刀给我一下。您瞧,凶器在这儿,我抢过来的,伤在这儿,正滴答 血呢!青天大老爷得为我们小百姓做主!”李知县心想,县里正抓打架闹事的, 你堂堂县衙门的班头倒去惹事。他转脸问滕大班头这事当真?假若滕大班头说: “我没砍他,是他自己砍的自己。”那也是怕吃官司,一样算栽。滕大班头当 然懂得混星子们这套,又是脸上肉一横说:“这小子的话没错,我白吃他一年 香gān不给钱,今早居然敢找上门要账,我就给他一刀,这刀是我家剁jī切疙瘩 头的!”小尊王五又瞅他一眼,心想:“别说,还真有点恶劲!”李知县又惊又 怒,对滕大班头说:“你怎么知法犯法?”一拍惊堂木叫道:“来人!掌手!五十 !”衙役们把架子抬上来,拉着滕大班头的手,将大拇指插进架子一个窟窿眼儿 里,一掰,手掌挺起来,拿枣木板子就打,“啪啪啪啪”十下过去,手心肿起 两寸厚,“啪啪啪啪啪啪”又十五下,总共二十五下才一半,滕大班头就挺不 住,硬邦邦肩膀子好赛抽去筋,耷拉下来。小尊王五在旁边见了,嘴角一挑, “嘿”的一笑,抬手说:“青天大老爷!先别打了!刚才我说那些不是真的,是 我跟咱滕大班头闹着玩儿呢!我不是卖香gān是卖铁器的。他没吃我香gān更没欠我 债,这一刀不是他砍是我自个儿砍的,菜刀也不是他家是我铺子里的。您看刀 上还刻着‘王记’两字呢!”李知县怔了,叫衙役验过刀,果然有“王记”两字 ,便问滕大班头怎么档事。滕大班头要是说不对,还得再挨二十五下,要是点 头说对,就算服栽。可滕大班头手也是肉长的,打飞了花,多一下也没法受, 只好连脑袋也耷拉下来,等于承认王五的话不假。这下李知县倒难了!王五自己 砍自己,给谁定罪?如果这样作罢,县里上上下下不是都叫这小子耍了?可是, 如果说这小子戏弄官府给他治罪,不就等于说自己蠢蛋一个受捉弄?正是骑虎难 下,气急冒火的当儿,没料到小尊王五挺痛快,说道:“青天大老爷!王五不知 深浅,只顾取乐,胡闹乱闹竟闹到衙门里,您不该就这么便宜王五,也得掌五 十。这样吧,您把刚刚滕大班头剩下那二十五下加在我这儿,一块算,七十五 下!”李知县火正没处撒,也没处下台阶,听了立时叫道:“他这叫自作自受。 来人!掌手!七十五!”小尊王五不等衙役来拉他,自个儿过去把右手大拇指插进 架子,肩膀一抬手心一翘,这就开打。“啪啪啪啪”一连二十五下,手掌眼瞅 着一下下高起来,五十下就血肉横飞了。小尊王五看着自己手掌,没事,还乐 ,就赛看一碟“爆三样”,完事谢过知县,拨头就走。没过三天,李知县回京 卸任,跟皇上说另请能人,滕大班头也辞职回乡。这人这事,恶不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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